用过晚膳,唐阮去演武场夜训。

    乔笙闲来无事,问唐阮要了几件破得没人穿的小兵劲装,拿回屋里裁了裁,卷成条状,塞进那一指宽的窗缝里挡住疯狂卷入的寒风。

    不到一刻钟就能干完的事儿,曹兴和唐阮就没一个人去做。也不知是真的不怕冷,还是懒得宁愿挨冻也要凑活将就。

    直到戌时末唐阮才夜训结束。

    营中不比府上沐浴方便,天又冷,乔笙简单用热水泡了泡脚,就被唐阮裹进了厚厚的棉被里,露出半个脑袋目送他出门泼水。

    就在一年前,“唐国公”这三个字于她而言还只是几个模糊的词语:纨绔,冷漠,狡诈,战无不胜。

    而这样一个人冷心冷情的人,竟是护佑大魏、收复三城、骁勇善战的年轻主帅。她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可谁又能想到,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这个威名远扬、不可一世的唐国公,竟成了她的枕边人,非但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还平易近人得很。

    果然传闻不可轻信。那些所谓的横眉冷对、嚣张跋扈、纨绔风流,都是朝中小人的污蔑之言与百姓以偏概全的片面之语。

    倘若百姓见过披风之下真正的唐国公,他们就会知道,这个恨不能倾尽所有对你好的人,究竟怀着怎样一颗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

    门“咯吱咯吱”响起来,唐阮进屋后飞快地合上门,拍掉身上的雪花,往炭盆里加了几块炭,火又烧得旺了些。

    乔笙见他用铁钳拨弄着炭火,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便将棉被拉下来一点,露出嘴巴问道:“你还不睡吗?”

    “等一下睡。”

    等所有的炭都烧成了赤红色,唐阮从怀里掏了个铜手炉出来,加了两块热炭进去,扣紧盖子,稍稍将棉被掀开了道缝儿。

    下一刻,铜手炉就落在了乔笙的小腹上。

    他什么也没说,可乔笙知道,他怕她来着癸水受凉腹痛,这才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了这么个宝贝东西。

    炭火的热气还没有完全在铜手炉的表面传递开来,手抚上去,依稀能感觉到唐阮体温的余热。

    没有炭火的铜手炉暴露在空气中,与一块冰疙瘩毫无区别。

    难怪他要揣在怀里。

    原来是怕冰着她。

    床的里侧紧靠着墙壁,唐阮担心乔笙受凉,便让她睡在外侧。

    唐阮吹熄了立在床边的烛火。

    乔笙面朝外侧卧着,棉被被人掀开了一点,刚感觉背后有凉风袭来,下一刻就被拥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呼一吸间,都是她熟悉的味道。

    小床很窄,但唐阮抱着她睡,刚刚好。

    室内黑乎乎的,只有窗纸泛着白光。

    与昨夜相仿的场景,不同的,是她身侧有人相伴。

    一颗心,因为一个人,而无比的安定。

    耳边落下一声呢喃:“姐姐,睡吧,我陪着你呢。”

    从这句话中,乔笙忽然知道了什么。

    唐阮果然猜到了。

    猜到了她因为撞见了宋姝妍小产而心绪不宁、因此难以入眠。所以善解人意地开口,留她过夜,却并不追问其中缘由。

    却不是漠不关心。

    反而是在意至极。

    他向她敞开了怀抱,好似在说:“我就在这儿,想要倾诉,随时欢迎。若不想,那就当个避风港,停泊休整,然后再次扬帆起航。”

    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在这种事上,唐阮从来都是进退有度。

    回想跟他相处的那些点滴光阴,乔笙能想到的,全是温馨与美好。

    一个恣意无羁的人能够耐下心来去经营感情,只这份心意,就足以令人动容。

    棉被下,乔笙的手探过去,与覆在小腹上的那只手,十指相扣。

    昨夜几乎未眠,今日又奔波了半日,她早就乏了。不一会儿,呼吸绵长起来。

    唐阮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却毫无睡意。

    宋姝妍一事,不禁令他联想到,若今日是乔笙与孩子身处险境,而他又奔波在外,无人照应,那么……

    虽然只是个假设,他的心还是控制不住地一紧,像有千万只手同时揉搓,疼得酸酸胀胀。

    唐阮把乔笙抱得更紧了些,感受到怀中人的真实,那颗被胡思乱想搅得惊慌失措的心,才渐渐安稳下来。

    忽然又觉得方才的担忧真是莫名其妙。

    他不是曹兴,乔笙也不是宋姝妍。

    截然不同的人,又怎么会走到相同的结局?

    唐阮晃了晃脑袋,埋首于堆积如云的乌发间,困意逐渐涌来。

    *

    演武场上,士兵整齐划一的操练声响彻云霄。传到营房这边,声音虽弱,势气犹在,震得窗纸“沙沙”作响。

    乔笙在操练声中悠悠醒转,透过暗黄的窗纸,正对上一束柔和的冬日暖阳——是个久违的晴日。

    身畔的床褥已经凉透,怀中的铜手炉却还暖烘烘的。她睡得太沉,连唐阮何时换了手炉里的热炭都不知道。

    起身后略略收拾了一番屋子,把棉被叠放得整整齐齐。

    刚要披了斗篷出门,唐阮就裹挟着寒气推门而入。对上乔笙温柔的双眼时,倏地一愣,转瞬便笑了,朝她晃了晃手里鼓囊囊的油纸包。

    “尝尝?”

    这是一包烤芋艿。

    两人坐在书案边,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边儿粉白的芯。

    一口咬下去,香甜软糯,随着吞咽的动作,一路暖到心底。

    唐阮见她吃得开心,自己也剥了一个吃起来。

    漏风的营房,破旧的桌椅。两个人分享着一包烤芋艿,快乐与幸福便在这平凡光阴里,悄然到来。

    “姐姐,”吃完后,唐阮倒了盏温水给乔笙漱口,“曹兴今早来信说,昨夜大理寺对刘氏用了拶刑,刘氏受不住就全招了。”

    “说是半月前在街上遇见了位半仙,那人算到她女儿是个富贵命,奈何有煞星挡路,运道受阻。这蠢婆子听信了那人的话,才对曹夫人起了歹念。”

    乔笙略漱了漱口,用帕子蘸去嘴角的水珠,思量道:“你觉得……这是南宫炽在背后捣鬼?”

    “八九不离十。”唐阮撇撇嘴,起身站到窗前,看向远处正在雪地中练习长枪的小兵,“曹夫人出事,宋家与曹家生了嫌隙。眼下正是铲除南宫一党的关键时候,南邪还在边关滋事不断。正值用人之际,曹兴的心力却被分去大半,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南宫炽的手笔。”

    “确实如此。”乔笙走到他身边站定,抬头凝视着他情绪翻涌的眼睛,“你是怕,他要对付的下一个人,会是你?”

    “不是。”唐阮从后抱住乔笙,“我是怕南宫炽对姐姐下手。”

    再强大的人,面对自己的软肋,都不能信心十足地道一句:“万无一失。”

    乔笙笑着摸了摸他发凉的脸颊,“你不用担心我,我护得好自己。”

    见唐阮还是眉头不展,她便转身捧住他的脸颊,郑重道:“既然进退维谷,那我们就奋力一搏,给自己搭桥铺路!”

    唐阮一怔。

    这句话,似曾相识。

    当年在江淮,乔笙为着铺子的生意发愁时,他好像就是用这句话来安慰她的。

    没想到乔笙竟然还记得。不但记得,还原封不动地拿来安慰他。

    轻浅的笑声从唐阮的喉咙里溢出,“姐姐,拿我说过的话来安慰我,好没诚意。”

    乔笙还捧着他的脸,碰见这样厚脸皮的无赖,她没有半点回怼的经验,当即愣成了一尊冰雕。

    唐阮笑得更灿烂了,“不如,姐姐再留下来陪我几日,也好安慰安慰我?”

    “谁要在这儿陪你。”

    轻轻嗔怒一声,乔笙抬步就要往门外走,又叫唐阮拦腰抱了回来。

    军营之中,无规矩不成方圆。他自然不可能长留乔笙在军营里。

    说起来这还是重逢之后,两人第一次要分开一段时间。他不想把气氛弄得太沉重,才略略开了个玩笑。

    可看见乔笙真要走,他又开始舍不得。还未想好如何挽留,动作已先行一步拦下了乔笙。

    演武场上的操练声愈来愈响,阒静无声的营房中,他从后身后环着她,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了许久。

    最后,还是唐阮率先打破了沉寂。

    “姐姐,”失落与不舍将他的声音晕染得低沉发哑,像是石子投入深潭发出的闷响,“我作为一军主帅,总得以身作则,再回去,怕是要一月后了。”

    他回不去,乔笙也不能来。那些个顶着风霜雪雨日日操练的士兵,哪个家中没有老母妻儿?若她总往军营跑,怕是唐阮难以服众立威。

    乔笙反手摸摸他的鬓发,“国事要紧,你得空时,常与我通通信就行。”

    “一定。”唐阮在她耳畔蹭了蹭脑袋,“姐姐,能向你讨一件东西吗?我好睹物思人。”

    乔笙想了想,问:“这里有针线吗?”

    一刻钟后,唐阮的手里多了个拳头大小的大头娃娃。

    昨夜堵窗缝的布料还剩了些,乔笙裁了根布条揉成团,包福袋似的把布团包进块四四方方的布中,用线扎紧口,做出个大头来,还用两枚纽扣做了眼睛,白线弯弯缝出个嘴巴,开朗得像个小太阳。

    “姐姐,它叫什么?”唐阮问。

    乔笙懵住,“一只娃娃而已,随你的意。”

    唐阮点点头,嘴角勾着一抹玩味的笑。

    “那就叫……璨、璨?”

    “你……”乔笙双目瞪得滚圆,“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爷娘去后,这个称呼,她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听到过了。

    “哦,姐姐有次说梦话时我恰好听见。”

    当时乔笙被袁驰误抓入狱,疼得昏倒在狱中,他无意间听到了她的呢喃。

    “所以……”

    他凑得乔笙近了些,“可以叫它璨璨吗?”

    亲密无间之人唤着自己的小名,犹如一头小鹿,咚得撞入乔笙的心里,搞得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随你。”

    唐阮笑了笑,“那么从今往后,这就是我唐阮,最最最珍爱的宝贝。”

    宝贝璨璨。

    乔笙突然觉得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否则她能活活被自己的体热烫死。

    “那国公爷就在这儿好好儿地睹物思人吧!我先走了。”

    她真的是许久没有体会过,什么叫做落荒而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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