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国公勾结西迟,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诸臣窃窃私语声不断,有几个站在后排的干脆抱着笏板扎堆看起了热闹。

    龙椅扶手上有金龙盘踞,李乾烨扶在龙首上的五指用力到指腹泛白,声音沉肃得仿佛含着怒意:“此事非同小可,爱卿可要想好了再说。”

    南宫炽重重顿首,道:“官家,臣月前于京中发现西迟人的踪迹,一直暗中查探,确定对方为西迟统领牟迟无疑。近来,有一女娘多次出入牟迟所在客栈,臣不知其身份,但可以确定,此女娘,现居于唐国公府!”

    唐阮淡淡撇了眼满脸“刚正”的南宫炽,嘴角向上勾了勾。

    南宫炽数月前就与牟迟有所联系,这里说月前,将时间缩短,把自己知而不报的嫌疑撇了个干干净净。

    明明是自己想要勾结敌国留条退路,现在却来倒打一耙、贼喊捉贼,这位南宫大人,可真是练得一手颠倒黑白的好本事。

    李乾烨沉默了,眉头斗成个“八”,像是在做什么极为困难的决断。

    片刻后,他扬声道:“若爱卿所言为真,两国闭市已久,西迟统领偷潜入我大魏京都,究竟意欲何为?!即刻派人去客栈给朕查!”

    李乾烨震怒,群臣惊恐,扑啦啦下跪道:“官家息怒!”

    李乾烨怒气稍平,本来就是装出来的,气儿一会儿就消了。

    趁着群臣顿首的功夫,他恶狠狠地瞪了眼直着身子、正直勾勾地看着他的唐阮。

    牟迟与拓跋祥宁的事唐阮并未隐瞒过李乾烨,就连让牟迟接近南宫炽收集他通敌叛国罪证的馊主意,李乾烨也是默认了的。

    李乾烨目前恼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南宫炽的罪证没找到,却把唐阮整个人搭了进去,现在又该如何收场!

    他急火攻心,却见那个被泼了满身脏水的人悠哉悠哉的,还冲他挑了挑眉,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自信模样。

    便想,今日的唐阮,确实有些反常。

    唐阮所说的话,看似恭敬,实则句句顶撞。说不好听点,每一句都在把他自己往欺君罔上、冒犯君王的死罪里作。

    莫非是故意的?

    他略略定了定心,朝堂寂静下来,等待客栈搜查的结果。

    金吾卫的动作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传回消息——不论是客栈还是唐国公府,皆已人去楼空。

    唐阮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

    昨夜回府后,乔笙沐浴时铁面人曾来府上拜访过。

    铁面人粗略与他说了两句南宫炽接下来的打算,怕拓跋祥宁因为不肯留乔笙一人涉险而拽着不肯走,就索性敲晕了她带离了国公府,快马加鞭出城与牟迟汇合,之后返回西迟。

    从那开始,唐阮便已经在盘算之后的路该如何走。只不过这一切,他都没有告诉乔笙。

    不是不想说,而是不敢说。

    因为这盘局谋得太大,唐阮不敢确信,自己到底有没有命能活着回来。

    与之前战场上“舍命挣军功”、将生死置身事外的感觉截然不同,平生第一次,他尝到了惜命的滋味。

    是舍不得与放不下的煎熬。

    牟迟与拓跋祥宁一走,无人证对质,任凭南宫炽唇瓣翻张叭叭乱说,其余人胡乱揣测、武断下结论,唐阮就直身跪在地上,待声音渐小,才轻飘飘道了声:“诸位同僚,你们可说完了?”

    后排那个熟悉的年轻声音再次传来:“唐国公不辩一辞,怎么,是无话可说了吗?”

    唐阮侧头瞥了一眼,是个青年官员,这个人他还有点印象,上次他因为景山一案与群臣对峙于朝堂时,似乎也是这人总跟他过不去。

    他收回目光,看向李乾烨,拱手道:“官家,臣从未有过通敌叛国之心。臣没有,内子没有,十二年前的陆秦两家或许也没有。若官家怀疑臣,认为臣有不轨之心,臣无话可说,任凭官家处置,绝无半分怨言。”

    “除此事外,臣自请削爵,恳请官家看在臣曾为大魏江山拼死征战的份上,允臣代内子受刑狱之罪。”

    说完,重重叩首。

    曹兴跪在他的身旁,唰得歪头看向他,差点扭了脖子,满目惊诧。咬牙低声道:“你真是疯了!”

    又朝李乾烨道:“官家,唐国公与夫人鹣鲽情深,才一时失言。还望官家体谅其爱妻之心,看在唐国公为大魏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份上,莫要与他计较。”

    唐阮接道:“臣所言句句出自真心,还望官家准允。”

    这要不是在朝堂上,曹兴早就一拳头挥上去了——让他清醒清醒。

    偌大的朝堂突然传来一声轻笑,准确来说,是李乾烨的冷笑:“唐国公,你是在仗着自己的功劳,与朕谈条件吗?!”

    唐阮默了默,道:“是。”

    明目张胆地把“居功自傲”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曹兴还要再为他辩解,后排那位青年官员又道:“官家,云麾将军与唐国公向来交好,臣怀疑,勾结西迟一事,云麾将军亦参与其中。”

    三司尚未会审,人证物证都没有,他就已经认定了唐阮勾结西迟。

    曹兴按耐下想冲过去把他暴打一顿的念头,决定先把唐阮保下来再说。谁知刚开口,就被李乾烨堵了回去。

    “云麾将军,你若再给他开脱,你们二人同罪论处!”

    曹兴怔了片刻,宋姝妍的身影在脑海里打了个旋儿,就被他狠心甩了出去。

    他咬咬牙,道:“即便官家治罪,臣还是要说。臣与唐国公相交多年,深知其为人如何。其为臣忠、为将良、为友义,绝非通敌叛国的龌龊小人。臣与国公夫人亦有所往来,乔娘子为人真诚,心怀百姓,曾救内子于危难,绝不是心机深沉之人。还望官家明察!”

    砰的一声磕下头去,仿佛只要磕的足够响就能帮唐阮脱罪了似的。

    唐阮无言地看了他片刻,这位兄弟虽然在帮一些毫无用处的倒忙,但于他而言,却是这京都寒冬里,炉火一般的温暖。

    反驳的声音又飘过来:“云麾将军自己都说了,乔娘子曾救曹夫人于危难。所谓‘一俊遮百丑’,既然受过救命之恩,那么曹将军所言怕多有不实,难以服众。”

    没有人附和。

    朝堂再次陷入沉寂。

    曹兴拢在袖中的手攥紧成拳,唐阮伸手按住了他,摇了摇头。

    宦官趋步上殿的声音打碎了这死一样的寂静。

    “官家,曹夫人在外求见。”

    宋姝妍比之前瘦了些,一身撒花洋绉红绫袄略显得空荡,全然不似先前丰盈圆润。

    而她的右手里,握着唐阮所赠的佩剑隐锋。

    曹兴那夜想通后,去大理寺改回了原先的判决:刘氏以谋害官眷之罪处以斩首,其他涉事婆子刺字流放,刘氏女垂珠及其他亲眷,逐出城门,永世不得回京。

    后来宋姝妍见了他一面,两人谈了一下午,之后宋姝妍没跟他回曹府,却也没再提起和离之事。

    裂隙还在,但终究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宋姝妍突然求见,曹兴事前全然不知,又见她拿着唐阮的那把“隐锋”,心想:莫不是要替我求情吧?

    毕竟那把“隐锋”的份量好比免死金牌,当初唐阮赠予宋姝妍时,为的就是将来曹、宋两家被唐阮牵连获罪时,拿出来保命的。

    宋姝妍必然是知道他不会弃好兄弟于不顾,这才拿着隐锋来,保他命的!

    想到这儿,曹兴感动得恨不能抱住宋姝妍亲两口,好表达他对她满心的爱意。

    宋姝妍在他身侧跪了下来。

    曹兴往她那边靠了靠,低声道:“姝妍,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了,但我曹兴是个讲义气的,绝不能撇下兄弟不管。你不必管我,留着这把剑,日后为宋家避祸。”

    宋姝妍轻轻瞟了他一眼,一副“你全你的义,与我有什么关系”的样子。

    她将隐锋平放于地,向李乾烨行礼道:“禀官家,臣妇前来,为的是乔娘子,望能以此剑,保乔娘子性命。”

    曹兴愣住。

    就连唐阮也不可思议地看向宋姝妍。

    宋念慈站在文官之首,从始至终他都未发一言。宋姝妍上殿后,他心中也是讶异了片刻。

    宋姝妍说完后,宋念慈唇边微不可查地弯起一道弧,敛回目光看向手中的笏板,忽然体会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为人父母的骄傲。

    知恩图报,很好。

    隐锋献出,李乾烨自然记起了这把佩剑的作用。

    为君者,他总不好言而无信。

    沉吟片刻后,道:“既如此,就依唐国公所言,乔笙禁足府内,唐国公代为下狱候审。至于国公之位……暂且留着吧。”

    唐阮叩首谢恩。

    本以为事情到此便有了了结,却不想临散朝时,南宫珞又半路冒了出来。

    她是李乾烨亲封的玉灯娘子,算得上是半个女官,出入宫禁无所限制。

    对于她的到来,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包括南宫炽。

    南宫珞忽略掉南宫炽投来的警告的目光,敛裙下拜,水红斗篷在身后铺展开来,在光洁地砖的映衬下,宛如艳丽的水中芙蓉。

    她道:“臣女前来,为的是国公夫人,乔笙乔娘子。”

章节目录

醉千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哇啊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哇啊哦并收藏醉千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