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碎大石锤死了人,叫嚷的、看热闹的、哀嚎的,街市一度混乱起来,堪比溅了水的油锅。

    唐阮飞快地给乔笙盖上斗篷上的兜帽,两人趁乱赶回府。趁着乔笙更衣的空档,唐阮手书一封,命贺丘送去阮府。

    千载难逢能把他拉下马的机会,朝中那帮人怎么可能放过?指不定明早,奏折就如窗外的漫天飞雪,扑啦啦飞向李乾烨的案头。

    若只是涉及他倒也还好,有关皇室密辛,那些个老臣为了朝堂安定,必然不会将此事放到明面上来谈。李乾烨装聋作哑,总能糊弄着拖延两天。

    可偏偏……还涉及到乔笙的身世。

    他了解他那个阿兄。李乾烨会不遗余力地保他,却不会像护他一样护住乔笙。

    可惜宫门已经下钥,若他此时进宫去问李乾烨的意思,动静太大,未免坐实了他与李乾烨的关系。

    唐阮的心口腾地升起些燥火,索性推门出去挨冻,连件披风也不穿,任由寒风吹刮,直到飞雪白了头才略觉得好些。

    就当他要回屋时,屋顶处突然传来响动……

    *

    入夜两人和衣躺在榻上,毫无睡意。

    乔笙见唐阮不似往日般靠过来抱她,反而仰面看着帐顶发呆。

    便半支起身子,指腹抚上他微蹙的眉头,安慰他:“你说过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明天随机应变。”

    “姐姐,”唐阮握住乔笙的手指,鼓了鼓腮帮子,“你说,南宫炽是怎么认出你来的?”

    乔笙想了想,“儿时我见过南宫炽,还喊过他一声伯伯,兴许是认出来了。或者……是南宫珞告密也说不准。倒是你的身份,他又是从何知晓的?”

    忽然,她想到唐阮送去阮府的密信,“莫非你是怀疑……”

    唐阮让乔笙枕在他的肩上,“姐姐可还记得,于澄提到过的娇花颤?”

    十二年前,醉春楼中,于澄所中的媚香,便是娇花颤。

    “他提到过,此香来自西迟,佐以烈酒,药力更甚。而那夜在凌霄阁,前有表嫂备了烈酒使我饮下,后有周云枝……”想起那夜的狼狈,他实在说不出口,“姐姐不觉得太巧了吗?”

    无周鹃授意安排,周云枝怎能轻易近得了他的身?周云枝手里的媚香必然是周鹃给的,而南宫炽的娇花颤出现在了周鹃手中,这两人,可就不止认识那般简单了。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背后中枪的滋味儿,可真不好受。

    唐阮不想再谈下去,“姐姐,要是咱俩得分开一段时间,你会想我吗?”

    虽然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但乔笙隐约猜到唐阮口中的离开指的并不是练兵,似乎是指其他的事。

    “多久。”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回答:“或许两三个月,或许半年,或许……”

    或许永远。

    他不想让乔笙伤心,遂改了口:“或许几天。”

    乔笙低声笑了笑,“不想你。”

    闻言,唐阮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翻身压上来,就看见乔笙满眼的戏谑。

    “才怪。”

    炸毛的小狮子瞬间变为粘人的猫奴,乔笙被他缠了许久,直到四更的梆子敲过,两人才相拥入眠。

    不知是不是累出了错觉,乔笙觉得,今晚的唐阮,抱她抱得格外紧。

    朝臣的诘难来得比预想中的快。

    卯时三刻,灰蓝的云块翻涌于天际,邵武带着十余名金吾卫,叩响了唐国公府的大门。

    会云堂前,唐阮盯着邵武手中的桎梏,脸色愈来愈沉,与头顶阴云密布的天差不多。

    “这是什么意思?”

    邵武盯着脚尖,避开与唐阮对视,“禀国公爷,官家的意思是,乔娘子身份存疑,需……下狱候审。”

    这个结果,与唐阮昨夜猜想的一模一样。

    尽管早就猜到了,可他还是多问了一嘴:“你确定这是官家亲口所言?”

    邵武冷汗涔涔,“属下不敢假传圣谕,还请国公爷莫要使属下为难。”

    雪花肆虐,拍打着寒铁制成的桎梏。

    乔笙怔怔地看着那对用以缚住手足的镣铐,幽微冷光侵蚀而来,心尖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十二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她身披枷锁,足戴镣铐,被押在万民前,叩首请罪。

    这是她至今都无法忘却的噩梦。

    兜兜转转十二载,一切又好似回到了原点。

    邵武朝她逼近。

    她想退,右足抬起后撤,最后却缓缓地落在了原地。

    若想雪冤,即便如今证据不足,可她,也已无退路。

    只能奋力一搏了。

    忽然,一道宝蓝色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泛着冷光的桎梏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

    唐阮的声音传来:“此事,等本国公从宫里回来再议。”

    “这……”邵武左右为难,被唐阮一个眼刀吓得噤了声。

    罢了罢了,反正有国公爷顶着,姑且再等等。

    唐阮背对着乔笙,默了默,最后还是不顾他人在场,转过身将乔笙抱入怀中。

    他感受得到,方才,乔笙怕了。

    这并不奇怪,再勇敢的人,也会因为曾经的一些经历而对某事或是某物产生畏惧。

    就如同他一样,爷娘先后离去,他最怕的,便是别离。

    他俯身亲了亲乔笙的耳缘,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姐姐,别担心。有我在,你便有路可退。”

    *

    朝堂上,李乾烨正就俪城太守程胜快马加鞭送来的军报与朝臣商议。

    有探子探到,南邪近来蠢蠢欲动,已在国内集结兵力,大有举兵东进、剑指大魏之势。

    陆庸死后,俪城沦陷,五载前才由唐阮从西迟手中夺回。

    如今俪城城中囤兵不过万余人,南邪如若突然发难,怕是十二年前的悲剧会再次上演。

    李乾烨欲派唐阮领兵前去,可现在……有关唐阮身世传闻正盛,这些个老臣不敢当面责问,递上来的奏折悉数被他留中。

    在这风口浪尖上,想派唐阮前去,怕是不能了。

    更遑论,唐阮如今,还与乔笙这么个罪人之后捆绑在一处。

    李乾烨一想到这儿,就后悔任由唐阮娶了这个心机深沉的女人!

    他揉了揉痛得要裂开的脑壳,有宦官上从殿外趋步至前禀奏:“官家,唐国公求见。”

    “唐国公”这三个字就像带着诅咒似的,朝堂瞬间安静下来。

    唐阮今日并未遮面。

    当那张俊美无俦的美面完完全全展露在朝臣的眼中时,殿内倒抽凉气的“嘶嘶”声连绵成片。

    有些眼拙的,是惊讶于一介武夫竟长得比文官还俊俏。

    有些眼毒的,一眼就看出,唐阮的下颌与李乾烨,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难怪先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唐阮如往常一样无视掉这些审视的目光。

    恭恭敬敬行礼过后,不待李乾烨问,唐阮直接开门见山:“臣此来,为的是内子入狱候审一事。诏狱阴寒,非女子所能忍受。且臣近日查得,当年陆秦两家通敌叛国一案或许另有隐情。臣恳请官家念在乔娘子于火烛一案有功的份上,改其为圈禁,待臣查明当年一案后,再行处置。”

    话音刚落,有个年轻的声音自后排传来:“当年此案是官家亲自判决,唐国公的意思是,官家不仅冤枉了好人,还错杀了原本无辜之人?”

    唐阮飞快地蹙了蹙眉,“本国公并无此意。”

    “那唐国公是何……”

    “好了——”李乾烨打断那人的话,“唐国公关心则乱,朕念你先前为人所蒙蔽,暂不予追究。这种糊涂话,唐国公日后,莫要再言!”

    语气愈来愈重,说到最后,已经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从这里面,唐阮算是彻底看清了李乾烨的打算。

    李乾烨与他不同。

    他只是大魏的唐国公,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最多也就是挨几下板子,自己受几天疼。

    他可以毫无理由地信任乔笙,但李乾烨不行。

    作为大魏的官家,一举一动都牵连着国祚兴亡,这就注定了李乾烨所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能因为阮太后的缘故分出一点信任来给他这个胞弟,这已经是李乾烨能达到的最大限度。

    想让他因着唐阮而推翻自己十二年前的决断、毫无理由地相信乔笙的清白,这就好比跟他说“狼是吃素的”,简直绝无可能。

    在李乾烨与乔笙之间二选其一,选了一个注定会失去另一个,唐阮忽然感到有点绝望,心里像装了秤砣,鼻腔里像塞了泥巴,他有些喘不动气。

    稍微缓了缓,他才按照昨夜早已想好了的说辞回禀道:“官家,臣,并非受其蒙蔽。乔笙的身世,臣在数月前,便已知晓。”

    朝中一片哗然。

    “这——”有个老臣惊吓得过了头,声音喊得极大,“堂堂大魏国公,与一个叛国贼的后人搅在一处,现在还是非不分助纣为虐,唐国公,你莫不是存了造反的心啊!”

    “吴大人!”曹兴听不下去了,大步迈到唐阮身边,对着那个老臣道,“你少在这儿瞎攀扯!人家夫妻恩爱,怎么到你嘴里就歪曲成造反叛乱了?要照你这么说,老子天天和诏狱里的那些人打交道,是不是也有造反的嫌疑啊?”

    姓吴的老臣涨红了脸,“曹将军,这能一样吗?”

    “怎么就不一样了?”曹兴坚持在不讲理的路上一路走到头。

    李乾烨重重咳了一声,满庭肃静。

    一直默不作声的南宫炽忽而上奏:“禀官家,臣以为,吴大人所言,不无道理。臣告发唐国公勾结西迟,意图谋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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