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

    陈皇后的静宁宫里,炭火烧得赤红。

    李乾烨在大敞的槛窗前负手而立,触目尽是漫天红云。广阔苍穹下,橙黄琉璃瓦闪耀着细碎的霞光,这般暖意,却并没能穿透那双寒潭般的双眼,暖到他的心底。

    美人榻上,李诺傍着陈皇后而坐,低垂着头,目光飘忽不定,手里的折扇“哒、哒、哒”,一下一下地拍在掌心。

    陈皇后轻抚着儿子的肩,又抬眼看向窗前李乾烨颀长的身影,眉宇间亦是拢着担忧。

    辰时邵武觐见后,李乾烨就来到这静宁宫里。

    李诺本来在逗殿中的翠鸟,听说唐阮病危,手中的逗鸟棒啪得掉在了地上,嚷着要去诏狱守着他的阮兄,陈皇后哄了好一会儿他才安分了。

    这父子俩,已经一站一坐,将近两个时辰。

    诏狱还没传回消息。

    若真是受寒引起的高热,不该这么久还没消息。情况……怕是不好。

    最后一丝霞光吞入山谷,宫女放轻了脚步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点灯、布膳,然后退出。

    陈皇后劝谏道:“官家晌午就不曾用膳,晚膳便在妾这儿好歹吃些,别饿伤了龙体。”

    李乾烨没有说话。

    陈皇后又劝道:“阿阮这孩子生来便有福相,张太医、齐太医、吴太医等都是杏林高手,有他们在,阿阮必然会平安无虞。或许等官家用完了膳,诏狱的消息也就递进来了。”

    等了片刻,才听李乾烨道:“皇后与诺儿先用吧,朕再等等。”

    是不必再劝的意思。

    李诺接道:“儿臣不饿,儿臣也再等等。母后若是饿了,不妨先用。”

    陈皇后静了声。

    唐阮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生死未卜,她又如何能吃得下饭?若非皇后有规劝天子的职责在身,她也不会明知不是时候,还劝李乾烨用膳。

    三人沉默着,又等了近半个时辰。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小内侍趋步而来,宫女还未来得及进殿通报,李乾烨就已推门而出,向来沉稳的声音显得有些急躁,声线微微打着抖,还有几分微不可查的害怕。

    “可是诏狱那边有消息了?”

    “回官家的话,”小内侍从勤政殿奔过来,累得不行,大喘几口冷气,说道,“邵将军传回消息,张太医于国公爷侧颈发现噬咬的痕迹,又在牢房找见了毒虫的尸身,目前可以确定,国公爷并非受寒引发的高热,而是中了剧毒。”

    “可能解?”李乾烨逼近一步道。

    小内侍摇摇头,“国公所中之毒,张太医与其他太医均不曾见过,只能通过脉象判断,说……说若无解药,国公最迟……”他砰地磕头在地,“最迟挨不过今夜子时!”

    像是一记重锤狠狠锤在了胸口,李乾烨差点闷过气去,好在李诺与陈皇后及时扶住了他。

    “查,”李乾烨艰难地倒过一口气,“给朕查,这诏狱里为何会有此等毒物!”

    他赤红着双目,心乱如麻。

    母后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唐阮。

    若是唐阮出事,他这个做兄长的,将来有何颜面去地下见母后!

    李乾烨闭了闭眼,稳住几欲咆哮的声音,克制地道:“太医院的人都给朕去诏狱,金吾卫派人去民间医馆挨着寻问,看是否有人识得那毒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国公的命给朕救回来!”

    *

    牢房里烧起了炭盆。

    太医院的所有太医,老的少的,大方脉、小方脉、疮疡科、痘疹科……不管今夜当不当值,有的在家饭吃到一半就被金吾卫提刀请来了诏狱。

    生门里所有的牢房牢门大开,所有的太医分散在各个牢房,也不讲究仪态风度,一个个席地而坐,借着微弱的油灯,呼啦啦地翻看着从太医院运过来的医书。

    诏狱的生门里从未有过这样多的人。

    作为杏林界个顶个的好手,太医们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在诏狱的牢房里,抓耳挠腮,翻遍古籍。

    从来没有这样焦虑过。

    只有典狱长仝非悠哉悠哉地坐在小厅,炉上煮着热茶,咂摸一口,仿佛偷到香油的老鼠,三角脸上满满都是幸福。

    唐阮仍然躺在草垛上,身上盖着床厚棉被,唇色不如白日里鲜红,而是露出死灰一样的颜色。

    张太医、吴太医、齐太医等围坐在他身侧,有人捋胡子,有人锤脑壳,还有人一声接一声地哀叹不已。

    他们每隔半个时辰便要试一试他的鼻息,最初食指横在鼻下就能感受到有炽热的气流涌出。

    而现在,张太医不得不从药箱中取出一管白羽,用羽毛的轻微摆动来感受细若游丝、将断未断的鼻息。

    吴太医见羽毛摆动的幅度又小了些,二话不说,抓过唐阮的手腕一把,脸色又沉了几分,“毒已入心脉,怕是难以撑到子时。”

    柳玉竹与邵武站在牢门外,他们一直未走,闻言,柳玉竹拔高了声问:“张太医,事到如今,或可尝试以毒攻毒来救国公性命。”

    邵武一拳砸在掌心:“对啊,这天底下有生吞蜈蚣解蛇毒的,肯定就有能克化国公体内之毒的剧毒,你们要不赶快去找找?”

    众太医不约而同地抬了抬脑袋,面露难色。

    有人解释道:“邵将军,柳大人,不是咱们不肯找,也不是说没有比这厉害的毒。只是两毒相遇,万一不相克化,那可是直接要了国公爷的命啊!”

    若是虫子没死,他们还能逮只老鼠来试试药。

    要是试都不试就直接往唐国公身上用,万一出了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他们可还没有尽职到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做担保。

    试与不试,成与不成,赌或不赌。

    没有人敢在此刻妄言。

    一派寂静中,张太医忽然一拍大腿:“以毒攻毒,老夫怎么就没有想到以毒攻毒!”

    吴太医以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向他:“老张,你发什么疯?剧毒太医院里有的是,你敢用?”

    “不不不,老夫自然不敢用。”张太医激动到胸口剧烈起伏,脸也红润润的,仿佛从行将就木的老头儿一下子返老还童,“邵将军,快,快去国公府,问国公夫人讨一样东西!”

    *

    唐阮中毒之事,乔笙并不知晓。

    金吾卫不分昼夜地守住府门,醉云阁中通往乔宅的密道也被封堵,府中众人,包括袁驰、覃川、贺丘等侍卫,也不得出入。

    唐国公府,可以说是,与世隔绝。

    这日用过晚膳,乔笙照旧去了听雨轩制灯。俊俊颠啊颠地跟在她身边。

    她想在原先的圆柱形灯架外,将三个方框竖着交别在一起,从上俯视,框出一个六角形的外框。

    这样一来,以叶为画,内外两层的画意互为补充,层次分明又相互映衬,在圆筒内烛火的映照下,想来会有种水中花、镜中月的朦胧感。

    而这种朦胧感与唐阮留给她的叶雕集于一灯时,叶雕作画,以灯叙事,相得益彰。

    原想着今晚将灯架定型,再花两日的时间裱糊装饰,剩下一月的时间去街上转转,看看京都十余年来的变化之处,将阿爷布灯图再略作修改。

    之后,就是静待正月十五斗灯宴的到来。

    可事情的进展,并不如她预想中的那样顺利。

    先是煣烧竹条时差点灼伤手指,然后是用棉线捆绑交界处时一时不慎,冬日竹条本就因干燥而发脆,“咯嘣”一声就有了裂痕,好不容易才定型的六角形外框,因为这道裂痕,功亏一篑。

    制灯时,她从来没有如今夜一样,心不静。

    索性搁置歇息,明日再做。

    看了眼窗外墨蓝色的晴夜,群星拱月,月牙儿正在一夜夜地撑圆。

    再过几日便是十五。

    希望下个月的十五,唐阮能看见,她精心补上的“嫁妆”。

    乔笙离开听雨轩,在花园里安置好俊俊后,才往歇云殿走去。

    她低头走着,路过花园,月光在亮地上描出假山凹凸不平的黑影。

    忽然,一块凸起的黑影肉眼可见地动了动。

    这又不是柳树,能随风而动。石头平白无故动了,要么是她看花了眼,要么就是石头成了精。

    乔笙很确定她没有看错。

    那么——

    她装作不知,低着头继续前行,脚步越来越快,而那道黑影果如石头精般,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突然,“石头精”长了左臂,在身侧撑出一个三角。

    右臂也飞快地蹭过身体,应该是向左内收,融入了身体的黑影中。

    这个动作,乔笙曾见唐阮做过。

    这是拔剑的动作。

    她装作不知,目光紧盯着“石头精”的一举一动,在他动作加快,身后传来“噌”的利剑出鞘的铮鸣声时,乔笙猛然向右侧扑去。

    “来人啊——”

    剑锋裹挟着寒气自耳畔呼啸而过,她回身背靠着假山,心口如有巨鼓擂动,同时,她也看清了“石头精”的模样。

    这人黑纱遮面,穿着一身夜行衣,从扮相来看,与秦府废宅前,南宫炽派来刺杀她的那波刺客极为相似。

    来不及细看露在外面的眉眼,剑锋带着杀气再次向她袭来,丝毫没有要怜香惜玉的意思。

    乔笙闪避入假山中。

    山与山之间的空隙极小,仅容一人通行。铁剑在此无法挥动,乔笙倒是不必担心会突然有剑向她挥来。

    而且,袁驰他们的住处离得假山很近,若她能找到那个出口,便能逃出生天。

    假山都是两人来高,视线遮挡,道路曲折,岔路口也极多。

    往日里都是路过,今日,是第一次进入到假山中来。

    左拐右拐,很快乔笙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她迷路了。

    别说找出口,她甚至怀疑自己在原地打转。

    而她忽略了一件很致命的事情——刺客轻功了得。

    拐过一尊山石,他已经提剑堵在路上等着她了。

    剑锋凝着幽微冷光。

    有犬吠声愈来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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