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喉管三寸处,刀锋骤停。

    腕骨传来骨裂的巨痛,前来刺杀的狱卒痛得脸扭成了麻花。邵武单手钳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反扭了他的胳膊。柳玉竹也从假寐中醒来,取走了他手中将落未落的匕首。

    邵武有点兴奋,“嚯,柳大人,还真叫你给猜准了!”

    方才他要离开时,柳玉竹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句“让他自投罗网”。

    他没读过几本书,一时没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柳玉竹神色依旧温和,耐心给他解释说:“唐国公安然无恙的消息想必已经传了出去,对方既然想害国公性命,一次不成,必然会有第二次。邵将军在明,而敌在暗,所以不妨引蛇出洞,一招制敌。”

    看着自己撞上来的刺客,邵武咧嘴笑笑,“说!谁派你来刺杀国公的?”

    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狱卒冲着他诡笑起来,笑着笑着,忽地神情一僵,目光也直直盯住一处,脖子往前抻了抻。

    邵武道一声“不好”,捏开他的下颌,黑血已流出了七窍。

    “靠,竟然是死士!”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骂声差点掀了房顶,“死士?有人敢养死士!”

    死人最是没用。

    “可惜了。”相比于邵武的激动,柳玉竹显得格外沉默。

    他垂眸看着匕首,目光同时扫过唐阮病中失了血色的脸。

    西迟毒虫、死士刺杀,有人想让唐国公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于诏狱。

    就像他眼前死不瞑目的刺客一样,只有死人才不会道破真相,只有死人才不会产生任何的威胁。

    有人想让唐国公死。

    莫非唐国公勾结秦氏女与西迟人通敌叛国为假,受人陷害、蒙冤入狱才为真?

    可是唐国公拼死护住那秦氏女也为真,府上藏匿西迟人也为真,毒虫与刺杀也为真。

    所有的一切都在互相矛盾。

    明明所有的证据都摆在面前,柳玉竹却觉得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都是一场又一场戏,一个又一个局,他认不清、堪不破、窥不透,如身在浓雾,原地踟蹰,生怕前行一步,就会跌入无涯深渊,粉身碎骨。

    好像有什么他一直坚信的东西轰然坍塌,形成一座巨石山,将他压在看不见天日的废墟下。

    他有些苦恼,无力地顺着墙壁缓缓坐下。

    邵武见他反应过于平静,关心地问了声:“柳大人,你脸色看着不太好,没事吧?”

    “无事。”柳玉竹勉强理了理表情,“豢养死士是死罪,此事,邵将军还得一五一十回禀官家才是。”

    累了半宿,这点小小的惊动没有惊醒其他睡梦中的人。

    生门之内,鼾声如雷。

    死劫之后,绝地逢生。

    *

    重云遮月,天地无光。

    唐国公府内,抄手游廊下吊着灯笼,投下微弱的光,却照不亮环抱着的那片空地。

    乔笙在会云堂前的空地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穿堂风嗖嗖地刀着面颊,可她的额头还是出满一层细汗,心中燥火也愈烧愈旺,灼烧得她心绪不宁。

    所有的力气耗尽,她双手撑在膝上微喘着看向紧闭的府门,忽然生出一种抗旨出府、去诏狱见唐阮一面的冲动。

    脚边滚来一只黑团,四蹄朝上,睁着水汪汪的圆眼盯着她看,见她毫无反应,“嗷呜”委屈地叫了一声,又打了个滚,四蹄朝天乱抓。

    俊俊很通人性,与唐阮一样,喜欢在心绪不佳的时候逗她。

    乔笙蹲下身挠了挠俊俊的肚皮。

    忽而一阵风过,将圆未圆的皓月挣脱重云的束缚,银辉遍撒,满庭霜色。

    乔笙眯眸看向皎月,忽然想起儿时读过的一句诗:守得云开见月明。

    很是应景。

    府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空寂的庭院中回荡起铁门沉闷的响声,有个脸生的金吾卫向她叉手行礼道:“夫人,邵将军从诏狱传回消息,国公爷高热已退,脉象平稳,请您放心。”

    说完,朱红府门再次紧闭,只听不远处,传来四更的打更声。

    玉穗从后院趋步而来:“夫人,陆先生的伤已经处理好了,并无大碍,夫人放心便是。”

    乔笙点点头,带着俊俊去了后院的客房。

    两根灯柱一左一右立在架子床前,橘红色的暖光透过薄薄的灯笼纸,敷在陆昌如削如刻的侧颜上,平添几分柔和。

    他斜靠在床架上,衣襟拢得严丝合缝,遮掩住腰间染了血的的白布条。

    在玄色里衣的映衬下,他的脸显得有些苍白。

    听见声响,他偏头看过来,见是乔笙,唇边漾出淡淡的笑意,“国公夫人。”

    他唇边的笑意无限上扬,恍惚间,乔笙仿佛回到了十余年前,边关城楼之上,少年的笑意爽朗飞扬,在他的身后是无垠戈壁,落日熔金,是无限的恣意与潇洒,也是他们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

    乔笙失神片刻,回他一笑,“陆先生。”

    人大规矩多,孤男寡女总是不妥。走到桌边坐下,玉穗跟在身旁,袁驰等人都守在门外。

    纵然他们坦坦荡荡,但行走于世,不怕君子就怕小人,有些误会,还是能避则避吧。

    乔笙笑了笑,道:“叫你陆先生,倒是有些生疏了。”

    陆昌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若先生不介意,我愿认先生为兄长,唤一声陆兄,先生也如儿时一样,唤我一声阿笙便是。”

    陆昌愣了愣,笑意更深了些。

    先遇见乔笙的是他,是他错失良机让唐阮抢了先,这也怨不得旁人。

    做不成夫妻做兄妹,虽有遗憾,却比形同陌路来得好。

    如此想,他道了声:“阿笙妹妹,为兄没有食言,别来无恙。”

    当年,他曾对她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谁能想到,一年后西迟屠城,守城将士,他昔日的同袍战友,无一生还。

    若非陆庸提前把他与阿娘安顿好,他此刻,早就是大漠戈壁中的一具无名枯骨了。

    年少的承诺,在十余年后终得兑现。茫茫人世,故人重逢,总是值得欢喜的。

    乔笙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花,欣然道:“待你伤好了,咱们再去林中骑马。这次,我一定跑得比你快。”

    陆昌低笑一声,“好。”他撑着身子坐直了些,腰腹伤口牵动,他皱皱眉头把那股撕裂的痛感忍过去了。

    玉穗见状,上前帮忙塞了个枕头垫在他的腰下,又抱了床薄被垫在他的后背,好让他靠得舒服一些。

    陆昌看着玉穗道了声谢,目光重新落到乔笙脸上,“秋婆子便是当年陆将军帐下的贺军师,也就是我阿娘,这件事,你猜到了吧?”

    乔笙没否认,“猜到了。我去军营,贺军师陪我次数最多,我竟什么也没发现,真是眼拙。”

    陆昌闷声笑了笑,“当初若连你一个小娃娃都看出来了,我娘的身份,早就暴露了。不过,再见面,你应当也认不出她了。”

    “为何?”

    问完后,乔笙忽然想到她去混草堂时,朱和尚跟她说过的话:“假面戴久了,脸上就开始长泡化脓,原来那张脸也就甭想要了。”

    长久易容成秋婆子的模样,贺军师的脸,必然早已溃烂得不成样子了。

    究竟是多深的情谊,能让一个女子,甘心无名无分地陪伴一个男人十余载,替他抚育后嗣,还在他死后,倾尽所有地,替他申冤。

    若说贺军师为的是救命之恩、男女之情,那么靳忠呢?乔笙忽然想到,之前她与唐阮怀疑过,靳忠很有可能潜伏在南宫炽身边,与陆昌一样,一直在暗中引导他们。

    “陆兄,你可知道我阿爷的贴身小厮靳忠现在何处?”

    陆昌注视她片刻,点了点头。

    “但是抱歉,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在何处。不过你放心,等真相大白、恶人伏法那日,他会再与你相见,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包括,十二年前,秦家主的去向。”

    秦世卿是生是死,于澄不知,乔笙更是不知。所有人中,只有当年带秦世卿离开的靳忠知道。

    一种难言的紧张感如蚕茧般将乔笙紧紧包裹。

    她盼着与靳忠见面的日子早点到来。

    也盼着这一日,来的迟一点,再迟一点。

    “阿笙?”陆昌的声音使乔笙思绪回笼,“靳忠之事,你且不要再想。眼下,有件更为重要之事需得告知官家。你若信得过我,我便手书一封,还得劳烦府上的贺侍卫,将信传给官家。”

    既然陆昌能避开金吾卫进入府中,那么凭贺丘的本事,自然能悄无声息地出去。

    何况他本来就是李乾烨身边的暗卫,后来才指给了唐阮。由他去皇宫送信,再合适不过。

    “你还真是把这国公府所有人的底细都摸透了。”心头乌云稍散,乔笙应道,“你写吧,我信你。”

    *

    唐阮昏睡了三日才醒转过来。

    这三日间,唐国公狱中中毒、官家震怒一事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间,有关唐阮乃阮太后私生子的传闻,再度成为街头巷尾的热谈。

    除此之外,朝中还发生了两件小事。

    一是诏狱的典狱长仝非,以“失职”为由,杖三十,将为普通狱卒。

    另一件事,便是从入仕就没休沐过的刑部柳玉竹,自诏狱出来就称病告假,像是要把之前的假都休完似的,留下一句“归无定期”,就闭门谢客了。

    五日后,腊月十五,月圆之夜,唐阮身子骨已然大好。

    傍晚时分,宫中传来旨意,宣唐阮于先太后寝殿披香殿觐见。

    群臣哗然。

    今日是先太后的忌日。

    李乾烨此举相当于昭告天下——唐阮,确乎是他同母异父的胞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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