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中,没有赤红的炉火,没有昏昧的烛光,唯有月光清凌凌越过半开的窗扇,在光洁明亮的地砖上,斜斜拖出并肩而跪的两个颀长身影。

    李乾烨与唐阮一左一右,先后上了三炷香。

    氤氲的烟雾模糊了神位之上阮太后的名讳,却被踅入殿内的寒风轻轻推开。

    月光照亮了描金的“先妣阮氏清鹤之神位”几字,若是这个神位叫朝中诸臣见了必定会连连上书,道“于礼不合”。

    太后神位,向来需加以谥号,从无如民间一般,简单称个先妣了事。

    李乾烨却丝毫没有觉得有不妥之处,他端凝着神位上的金字,目光温柔而绵长,思念如藤蔓,缠缠绕绕,仿佛母后就站在他面前,还会如儿时一般,亲昵地唤他一声“烨儿”。

    烨儿。

    这个称呼从母后离宫起,他就只有在梦中可以听到了。

    一别十年,母后嫁作他人妻,成了别人口中的“阿娘”,而他,仿佛没了姓名,重逢之后,一直都是母后口中,冷冰冰的“官家”。

    月光沉默地描摹着兄弟二人的侧颜,端肃与风流,刚毅与温柔,面相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却都有着尖而俏的下颌。

    正是这像极了阮清鹤的下颌,才令李乾烨于恍惚之中生出一点真实感来——他真的有个同母异父胞弟,他的母后,真的,舍下了他与父皇,另嫁作他人妇。

    凉月流淌在二人间,仿若竖起一道无形的冰墙。

    兄弟两个,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边,相隔不过三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高山深海,心思各异,沉默无声。

    唐阮盯着缭绕的烟雾看了一会儿,便敛回目光,偏头看向与他并肩而跪的李乾烨。

    臣与君,绝不可能并肩而跪。

    起初他也会自觉地把自己的蒲团往后撤一点,但每次都会被李乾烨不由分说地扯回去。

    李乾烨不知道的是,这个举动,是唐阮对他,忠心不二的起始。

    从小唐阮就盼着自己能有个兄弟作伴,可直到阿爷离世,家中也只有他一个独子。

    突然有一天,心心念念的兄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不苟言笑,大权在握,所有人,包括他,见面都要行跪拜大礼,一副很厉害、很不好亲近的模样。

    他想起在家时,曾在街上听过一出戏。

    戏文里,讲的正是一对同母异父的兄弟。兄长才华横溢,胞弟仰慕至极,可那兄长却嫌恶胞弟,因为胞弟抢了自己的阿娘,占有了本该属于兄长的爱与陪伴。

    最后,因为嫉妒,兄长毒杀了胞弟,而胞弟死前,还在拜读着兄长新作的诗文。

    胞弟何其冤、何其傻,他曾觉得那兄长无故迁怒于人,好不讲道理,这样一人根本不值得胞弟真诚的仰慕。

    可当他成了戏文里的胞弟时,他忽然理解了这胞弟为何明知兄长不喜,却还努力地弥补他们之间的裂痕。

    对于自己所仰慕的人,总有人会捧出一颗真心相待,哪怕在对方眼中,这颗真心,一文不值。

    当年他暗暗警告自己,他虽然仰慕自己的这位胞兄,但若对方展现出一丁点的不喜,他绝不会如戏中的胞弟一样,还坚持傻乎乎地往前凑。

    可李乾烨却把他照顾得很好,让他入学堂与世家子弟一同念书,还给他请最好的师傅教习武艺。

    即便阿娘离世后,这一切都没有改变。

    他思念阿娘时会偷偷溜到披香殿,在阿娘神位的陪伴下,靠在供桌边安心睡去,第二日一睁眼,人就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后来有次他假寐,才知道,原来每次他睡着后,李乾烨都会亲自抱他回寝殿。

    两人一同祭拜时,他们也是如兄弟般并肩而跪,他暗想,这是不是说明,他的胞兄并不嫌恶他?

    果然人与人之间还是不一样的。

    想到这儿,唐阮的神色暗了暗,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似有嘲讽,但更多的,像是无奈。

    他开口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冰墙,“阿兄找我来,应当不只是祭拜阿娘吧?”

    李乾烨沉默片刻,从一直放在身旁的几张纸中,捻起最上边的一张递给唐阮。

    “这是昨日早朝南宫炽新呈上来的,有关你勾结西迟的罪证。”

    唐阮借着月光粗略扫了一眼,是他的字迹,写的全是有关俪城兵防的情况。

    “阿兄信吗?”

    “自然不信。”李乾烨毫不犹豫道,“这封信,是在牟迟所住的客栈角落,小二无意中发现的。除了这封信,客栈小二也出来做了人证,说曾见你去过客栈与牟迟密谈。朕派人将他押入诏狱审问,当夜,人就死在了牢房里。有人说,是你的人,杀人灭口。”

    唐阮嗤笑道:“好一个杀人灭口,好一个死无对证。伪造证据,这南宫炽可真是越来越熟练了。”

    顿了顿,他抬眼看向李乾烨,轻声问道:“那么阿兄以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

    空气再次冻结。

    李乾烨撑着微麻的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任由寒风刮刻着他的脸颊,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说出接下来这句于唐阮而言,无情至极的话。

    “经你中毒一事,朕不能再让你留在诏狱涉险。朕会让秦氏女认下所有的罪责。而你,只是识人不清、遭人蒙蔽,念在过去的功劳上,朕,不予追究。”

    话音刚落,唐阮含着失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兄还是不肯信我。”

    “朕不是不肯信你!”

    唐阮说的那句话像是碰到了李乾烨心中最丑陋不堪的秘密,李乾烨只觉心中有慌乱如潮水般涌来,他只能借着薄怒来掩饰这不能让人窥见的慌乱。

    李乾烨强压着在胸口乱窜的怒气,转头看向唐阮,“朕,是不相信那个秦氏女!人去楼空一毒致使我大魏万余名将士丧命,军中内鬼大开城门放西迟人入城,桩桩件件,或许都与南宫炽有关。但是,你别忘了,那封盖有西迟国主私印的残信是从谁的包袱里搜出来的!”

    南宫炽虽属权臣,但也还不至于让堂堂一国之主亲自与其往来通信。

    所以,从乔笙阿娘包袱里搜出来,盖有西迟国主私印的残信,很有可能不是诬陷,而是秦家真的有人,来自西迟,且与西迟国主的关系,非同一般。

    秦家与陆家交好本就不是什么秘密,秦世卿又常去军营找陆庸,若借此刺探军报也并非没有可能。

    根据这些,李乾烨很难相信乔笙以及整个秦陆两家,是完完全全地受人诬陷、半点参与也没有。

    急喘两下,李乾烨心中的慌乱稍稍平息了一些。

    仔细想想唐阮那句“阿兄还是不肯信我”,“还是”二字颇为玄妙。

    这让李乾烨想起了贺丘。

    袁驰与覃川都是唐阮自己挑选的亲卫,他当初派自己的暗卫贺丘去唐阮身边,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他知道母后一直希望他们能像亲兄弟一般亲密无间、相互信任。

    可生在帝王家,从小学的为君之道教会了他敏感多疑,教会了他知人善任,教会了他心怀苍生,却独独没有教会他,如何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相信与爱一个人——这对帝王而言,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祸起萧墙,手足相残之事屡见不鲜。

    为了防患于未然,纵然是他同父异母的皇家兄弟,他尚且派人暗中监视,更何况唐阮这个同母异父的胞弟?

    这是自古以来帝王惯用的治人之术。

    虽然他觉得此举并无不妥,可一想到母后知晓后会对他失望至极,一种龌龊羞耻的感觉就会如驱不散的浓雾一般烦扰在心头。

    好像他对唐阮的监视、不信任,使他变成了自己最不屑的龌龊小人,而非书中人人称赞的坦荡君子。

    若是唐阮对他亦是有所保留,或说仗势欺人、目无尊上,他可能还会觉得好受一些。

    可偏偏唐阮对他极为拥戴,朝堂上,是他最忠诚的臣子,私底下,是他最亲密的家人。

    从小到大,唐阮都是赤诚坦荡、光明磊落,一切都是母后所喜爱、所期待他能成为的模样。

    但是,他注定不能如唐阮一样做到这八个字。

    他的束缚太多。

    每每看到唐阮,那种熟悉的卑劣感就会裹挟而来,仿佛有个声音一直在提醒他:“烨儿,是你在亲手毁掉兄弟情谊,母后对你真的很失望……”

    这是他多年来一直无法忘却的梦魇。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他张了张口,问了一个曾经早已问过唐阮的问题:“两年前,你是不是在宫里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

    上次唐阮答他:“官家为何如此问?莫非两年前宫里传过什么风言风语?”

    而这次,唐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李乾烨换了个问法:“两年前,除夕夜宴后,你是否来过这披香殿?”

    默了默,唐阮平静道:“来过。”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宛如一把石锤,敲碎了李乾烨心中的铁锁。

    锁于心中的秘密,终于,得见天日。

    最丑陋的心思被赤.裸.裸地摊开在面前,李乾烨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你都听到了。”

    唐阮没有应声,李乾烨就当他是默认了。他看着唐阮,缓缓说道:“酒后吐真言,朕,辩无可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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