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除夕夜宴,李乾烨饮醉了酒,独自来到披香殿祭拜阮清鹤。

    屏退所有人,他跪在阮清鹤的神位前,烈酒击溃了他所有的理智,也让他卸掉了那张属于大魏官家、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

    在那个醉酒的除夕夜,空荡荡的披香殿只有泛着冷光的瓷盏琉璃瓶陪着他。

    他守着一座冰冷的神位,那些积郁已久、杂糅难辨的心绪犹如阻拦不住的狂风骤雨,自心底席卷而来。许多平日里深埋于心的话,也很轻松地,倾诉出来。

    “母后,儿子与唐阮相处了近十年,可至今,儿子都还不知,究竟该如何面对他。”

    “母后可知,当年父皇找不见母后尸身,曾伤心至极,缠绵病榻半载有余?父皇心中有母后,母后又为何要舍弃儿子、背叛父皇,去和旁的男人成婚生子?就连母后回京,也避着儿子不肯相见。母后在宫外的十年里,当真把儿子和父皇忘了个一干二净吗?”

    “儿子很想问母后,若是母后当年没有随父皇出宫,是不是就不会遇刺,是不是就会一直陪着儿子,这世上,是不是也就不会有唐阮了?”

    话出口后,他突然意识到,母后大概不会喜欢听到这句话,忙膝行两步靠近供桌,辩解道:“母后您别生气,儿子没有不喜欢唐阮。儿子一直有按照您的吩咐,好生待他,将他视为自己的亲兄弟。唐阮也如母后所期望的一样,他骁勇善战,收复失地,是大魏人人称赞的少年将军,是儿子的左膀右臂。可是——”

    他哽咽了,仿若一个失魂落魄之人,靠着供桌桌腿,瘫坐于寒凉的地砖上。

    “可是儿子每每看到唐阮,就会控制不住地想,为什么母后可以手把手地教他叶雕,可以陪他好好长大,却把儿子舍弃在宫内……”

    阮清鹤离宫那年,他也不过十四岁而已。

    自他有记忆始,陪伴他的,只有三更灯火五更鸡,只有上书房内冰冷的纸砚,只有读不完的书卷、做不完的算术、射不完的箭与总也练不好的马。

    不论因为什么,倘若他敢掉一颗眼泪,就会被父皇打手板。而每次母后都只是远远地看着,从不在父皇教训他时为他辩护半句。

    膳房的婢女见他读书辛苦,尚且会在他下学时准备些可口的糕点让他开心开心。

    可他的生母,却连一块帕子,也不曾给他绣过。

    他宽慰自己道,这大概就是天将降大任于他,作为父皇寄予重望的皇子,他多受些苦,也是理所应当的。

    慈母多败儿,母后也是为他好。

    虽然他与阮清鹤相处的时日不多,却从宫中婢女嘴里听到过有关阮清鹤的风评。

    阮清鹤,人如其名,清高孤傲如山林飞鹤。这样一个人,仿佛就像天上的云朵,可望而不可即,对谁也不会过分的亲近,哪怕这人是她的亲子。

    如此想,李乾烨的心里就松缓了许多。

    母后不是不爱他,只是本性有些淡漠而已。

    这个想法,直到阮清鹤带着唐阮回宫后,彻底破碎成了个笑话。

    那是个冬日,阳光很好。

    李乾烨无意中撞见,披香殿半开的槛窗中,他的母后将唐阮揽在怀里,正拿了药膏,亲自给唐阮眼尾的刀伤上药。

    动作轻柔,笑如春风,母子和乐。

    他站在窗外,就像一个外人,与眼前这幅天伦之乐图格格不入。

    这一幕,扎得他心疼。

    李乾烨苦笑了一下,窗外黑夜如墨,月朗星稀。他将脊背朝着月光,脸陷在黑暗中,唐阮难以看清他的眼睛,却知道,他的阿兄,一定是在自责。

    能为自己的嫉妒而羞愧自责,这就是他的阿兄,与戏文中的恶兄所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两年前你擅离京都,并非是想游历天下,只是因为,不想见朕?”

    “嗯——”唐阮想了想,没再骗他,“都有吧。”

    他曾经警告过自己,若李乾烨嫌恶他,他绝不会继续留下碍眼。

    之前是被李乾烨对他的好所蒙蔽,误以为他的阿兄是真心待他,他们是天下最亲密无间的兄弟。

    可除夕那夜他折返回披香殿祭拜阿娘时,无意听到李乾烨的酒后真言,才知道,他的阿兄,与戏文中的兄长,很像。

    他不知道如何如往常一样地去面对李乾烨,所以干脆,借口离京。

    这个秘密他又何尝不是守在心底憋了两年,但今日说破后,好像,并没有他所预想中的那般尴尬与艰难。

    唐阮轻轻道了声“官家”。

    他不确定,李乾烨究竟还愿不愿意做他的阿兄,索性换了称呼。

    李乾烨很敏感地注意到了称呼的变化,只觉得像有银针在心上刺扎,心中空了一瞬,紧接着被一种难言的酸涩涨满,仿佛有什么他难以割舍的情感,如流沙一般,正在一点一点地离他而去。

    唐阮继续说道:“其实臣在很小的时候,就听阿娘提起过官家。”

    李乾烨猛然抬头。

    “阿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她说,有个孩子天资聪颖,生来就被他的阿爷寄予厚望。人还不如书案高时,就寅时起身,苦学一日,亥时才能歇息。一年之中,只有生辰与除夕两日能得些空闲。他的阿爷管他管得很严,犯些小错便会被严厉训斥。而他的阿娘无能,除了做些糕点衣裳派人给那孩子偷偷送去,其他的,什么事也做不了。”

    唐阮看向有些怔然的李乾烨,“我也是两年前才想到,阿娘说的这个孩子,或许就是官家。先太后,其实一直都很在意官家。只是先皇对官家寄予厚望,不允许她过多插手而已。”

    香灰不断掉落,未来得及落入香炉,便被寒风吹卷着,散落在一旁精致的白玉糕上。

    白玉糕,李乾烨忽然想起儿时在上书房,隔三差五就会吃到那么一盘白玉糕。

    质地绵密,是芋艿掺了牛乳所做。

    他不喜太甜,但每次送来的白玉糕都能很精准地将甜度控制在他的喜好上。

    为皇子尽心,是御厨的本分,他并未多想。

    却没想到,他当时日日吃的糕点,都是母后守在灶台边,亲手给他做的。

    难怪母后离宫以后,御膳房送去的白玉糕都变了滋味,不是太甜就是太过寡淡,他吃了几次,就不再碰了。

    唐阮低沉沉的声音再次传来:“官家曾说,臣与阿娘很像。所以先太后当年为何不肯回宫,臣,或许能推测出其中缘由。”

    这个像,不在皮相,而在性情。

    正因为性情相似,唐阮才能理解阮清鹤当年为何不愿回宫。

    李乾烨拢在袖中的手握紧又松开,最后好似用尽所有力气,才勉强说出两个字:“你说。”

    “臣听闻,当年先皇立太子时,曾发生过一件事。”

    当时李乾烨十岁,上有比他年长四岁的兄长,还是皇后所出的嫡子,不论立嫡还是立长,都轮不到他李乾烨这个庶子头上。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嫡长子却突然中毒离世,皇后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也在半年后撒手人寰。

    作为最大的受益者,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阮清鹤与李乾烨。

    就连先皇,也因此质问过阮清鹤,还在真相水落石出前,将她禁足披香殿而不得出。

    “旁的人也就算了,先皇此举,可以说,是在剜心了。”唐阮嘲讽地笑了笑,“除了这一件事,臣听单嬷嬷说过,先皇尚是皇子时便与先太后两情相悦。可后来,为了夺嫡,先皇娶了权臣之女,先太后被迫为妾,已然是辜负。皇后去世以后,先皇又为稳固边地,欲娶西迟公主为妻。臣僭越,若臣为先太后,至此,再深的情义,也早就被磋磨殆尽了。”

    微服私访途中的刺杀是上天给予阮清鹤的又一次选择,她对尔虞我诈、毫无真情的皇宫早已厌倦,若说舍不下的,也就是她的孩子而已。

    可是,她遇上了唐昭。

    那个比她小了六岁的年轻人,一次又一次地对她表露爱意,让她再一次,疯狂地沦陷于儿女之情。

    身在帝王家,于“情”上总不能奢求太多。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那简直就是在痴人说梦。

    李乾烨原以为他的母后与父皇携手多年,必然不会因为一个皇后的虚名、一次不明真相下的质疑就心生嫌隙。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捧着他,顺着他,他从来没有精心地经营过一份情感,所以他不知道,被伤的次数多了,再深的情义,也会变得一文不值。

    唐阮所言犹如当头棒喝,他突然明白了母后,为何会背叛父皇,另嫁他人。

    想到这儿,他自嘲地笑了笑。

    与其说背叛,不如说是,放弃。

    他与父皇,都被母后,放弃了。

    今年腊月十五的月,并不算圆满。

    在月光照亮的方块亮地中,唐阮朝李乾烨拱手道:“官家,十二年前,臣未能护住乔娘子,让她在狱中煎熬,在城楼下受万民责难。这一次,臣不能再失去她了。若官家信得过臣,臣愿立下军令状,尽快查出真相,向官家证明秦陆两家的清白。若官家对乔娘子仍有疑虑,那便请官家将臣与乔娘子一同治罪,流放也好,斩首也罢,臣,绝不会让她顶罪而独自苟活于世。还望官家成全!”

    说完,他叩首于地,额头与地砖相碰,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殿内安静下来。

    不知何处,传来细微的金属相撞声。

    香炉里,线香燃尽,火星熄灭在香灰中,带走了最后一点余温。

    不知过了多久,额头抵在寒凉的地砖上,一路凉到心底。

    忽然,一只信封被李乾烨抛落在他的手边。

    上方传来李乾烨带着微薄怒意的声音:“既如此,朕便成全了你与那秦氏女同甘共苦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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