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钩高悬。

    转眼已是腊月三十,岁暮除夕。

    入了夜,家家户户燃起灯火。

    烛光将人影映在窗户纸上,是四五个人围坐在一处,有个梳着高髻的影子忽然闯入,将一只盘子送上了桌。

    随着长者的一声“饺子好了,开饭喽”,便听吱呦门响,两个扎着小揪揪的团子扑了进来,与其中一个人影抱作一团。

    合家欢乐的嬉笑声传入耳中,乔笙提着一只食盒,独自站在乔宅门前,手脚戴着桎梏,对着那张暖色的窗纸,看得怔住。

    忽然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在赶往京都的路上。

    同样是独自一人,北方粗粝的寒风刀得她裸.露在外的手脸像要裂开一样。

    她找了处小巷躲避风雪,巷口正对着的,也是这样一扇小窗。

    贴了窗花的窗纸上,映出一家三口人的身影,满街酒肉飘香。而当时她的身上,只有几块铜板,与一块冷得咬也咬不动的馒头。

    又是一年。

    好像没什么不同,却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乔娘子,”邵武将马车停在乔笙面前,“咱们快些走吧,诏狱离得远,亥时狱门下钥,咱们就见不到国公了。”

    虽说唐阮已被贬为庶人,可邵武总也改不过口,索性在乔笙面前还是以国公相称。

    “嗯,”乔笙从窗纸上敛回目光,捉裙上车,“实在抱歉,耽误邵将军与家人相聚。”

    “这有啥,团圆饭赶明儿吃也一样。”邵武翻身坐上车板,挥挥马鞭,“乔娘子坐稳喽,咱们出发!”

    晨起李乾烨才派人传话,说准她今夜探视唐阮。她忙了一日,做了些他爱吃的糕点带着。

    本以为会有专人押送她前去诏狱,没想到来的人竟是邵武,还备了马车,算算日子,今日不该是他当值。

    并且,这辆马车朴素得很,粗麻布制的帷帘,透风撒气。车厢狭窄,一个人都要侧身坐着。若是发髻梳的高些,一抬头就碰着顶了。

    阶下囚的待遇,大概只有囚车与步行两种。这辆车子一看,就是邵武不知从哪儿临时租来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冬日除夕夜,似乎染上了春天的味道。

    随着响亮的抽鞭声落下,马车驶过长街,疾驰入深浓夜色中,留下一长串咯吱咯吱的余响,回荡在空寂的长街。

    诏狱里静悄悄的。

    邵武推开虚掩的铁门,下一刻,酒气混着猜拳的吆喝铺天盖地袭来。

    酒坛横七竖八,歪倒在满地的瓜子壳里。

    也不知是炉火烧得太旺还是烈酒喝得太多,十余名狱卒无一不是涨红着脸,坐着的,站着的,单脚踩在凳沿上猜着拳的,听见门响,齐刷刷看过来,见是邵武,蹙了蹙眉,待乔笙从邵武身后走出来,却又面露惊色。

    被当中簇拥着的那人见了乔笙,眼睛顿时比炉火还亮,哈喇子一垂三尺,肖似耗子见了油。

    乔笙被他色眯眯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邵武看见仝非这幅神情也是怒火心烧,横跨一步将乔笙挡在身前,尽力控制着脾气道:“奉官家旨意,带乔娘子来见国公。”

    圣旨早就传到诏狱里了,仝非胆再肥,也不敢跟官家对着干。他抬手擦擦嘴角的口水,绕着乔笙转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乔笙提着的食盒上。

    “邵将军,圣旨上可没说让带别的什么东西进来。这食盒里头万一藏着撬锁的物什,让罪犯越了狱,这可就是咱们的罪过了。不如……”仝非轻浮地笑起来,黑爪子缓缓伸向乔笙的手,“让咱们这些兄弟尝尝乔娘子的手艺。”

    小厅里的对话传到了生门的牢房中,唐阮早知今日乔笙会来,这还是那夜在披香殿时,他亲自向李乾烨求来的。

    他站在牢门边等得有些烦躁,心道仝非这厮连点吃食都不放过,不愧是在南宫炽手底下做事的狗。

    只听对话内容,很容易误以为仝非只是在吃食上为难。但若唐阮亲眼所见仝非那副比王有财还要欠揍的神情,怕是十道铁门也关不住他,一脚就能把仝非送去阎罗殿。

    小厅里,乔笙冷眼看着仝非向她伸来的手,眼看着那藏着灰泥的长指甲就要碰到她的指骨时,提着食盒的手蓦地一松。

    啪——

    掉的巧极了,盒盖刚好磕落,精致的糕点摔成了碎渣。

    乔笙盯着仝非错愕的脸,平淡道:“大人没能拿稳,真是可惜了这些糕点。”

    说罢,邵武引路,带她走向生门。

    犹如疯红眼的耗子,仝非的脸瞬间垮掉,不笑的时候,甚至有点可怖。他忽然记起南宫炽的吩咐,猛灌了一口酒,提了提裤子,快步跟了上去。

    “姐姐!”看见乔笙那刻,唐阮忍不住地贴近铁栏门,恨不能从那道缝里穿出去,晃得牢门哗啦哗啦地响。

    乔笙快步上前握住了他伸出的手。

    指尖碰到冰冷的镣铐,余光扫见寒铁下,磋磨出的殷红伤痕。

    其实她的腕上也有一道,只是被衣袖遮住了。进诏狱前,邵武说官家准允了她的请求,见唐阮时不必佩戴桎梏。

    唐阮似乎察觉出来不对,长指探入她的袖管,眼看着腕骨处的红痕就要露出来,乔笙突然缩回手。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说明了一切。

    唐阮只是飞快的皱了皱眉,没再深究。

    仝非重咳一声,“一刻钟,有话赶紧说,别磨叽!”

    邵武瞪他一眼,“先把牢门打开。”

    “那不成,”仝非高仰着下巴,“能放你们进来见一面就不错了,别得寸进尺!”

    这是生怕两人说什么悄悄话,万一他听漏了什么重要信息,坏了南宫炽的大事,他可受不起南宫炽那要人命的折磨。

    唐阮没再多说什么,任由仝非立在那儿,毫不掩饰地听他们讲话,脸上仿佛写着十二个大字:我是南宫炽派来监视你们的。

    唐阮抚上乔笙的脸颊,语气依旧调皮,“姐姐想我想得都瘦了。”

    话语轻松嬉闹,就好像他们还在家里一样。但这种临别前的故作轻松,反而让乔笙忍不住地泪盈满眶。

    来之前,她有许多话想问。比如中毒是为何,流放又是为何,这是否只是一出演给南宫炽的戏,还是说官家真的,对他生了疑心。

    功高震主,自古便是大忌。

    帝王为了稳固皇权,亲兄弟亦可自相残杀,更何况是唐阮这样一个,对他而言是污点一般存在的胞弟。

    怕是早就想要除之而后快了。

    可这些话,因为仝非在场,她一个也问不了。

    突然间,她不知该与唐阮说些什么才好。

    指腹上,习武生出的硬茧摩挲得乔笙脸颊发痒,她抚上唐阮的手,贴紧脸颊,稍稍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心底的不舍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许是乔笙从来没有这般表露过对他的不舍,唐阮倏然笑了。

    他忽然后退一步,两手背在身后。

    下一刻,两拳紧握,伸到她的面前。

    “姐姐猜猜,哪只手里有糖?”

    这个举动实在意外,乔笙霎时怔住。

    眉目舒展,唇角上扬。甬道里微弱的火光照在唐阮的脸上。

    许是大病初愈,身子尚未完全将养好,又许是关在狱中太久,不见日光。他的脸似乎比往日里更加白皙了些。

    这副模样,令乔笙突然想到大婚后,唐阮身中箭毒的那日。

    面对百毒散,她拿不准用量,左右踟蹰时,唐阮也是这样,让她猜糖。

    当时她笑说:“你总有办法叫我赢。”

    而唐阮的回答是:“我从来不下没有把握的赌注。”

    所以……他是在告诉她,这是一个局、一场戏,是他押上自己的全副身家、赌上自己的功勋荣耀,不惜以身犯险,来逼南宫炽铤而走险的一场豪赌吗?

    乔笙困惑地看着他。

    见乔笙还在愣神,唐阮催促道:“姐姐,快猜啊。”

    乔笙的目光在他的左右拳上扫了一圈,“我猜……都有。”

    唐阮挑了挑眉,“啧,被看穿了。”

    两拳松开,果然都有。

    两颗粽子糖分别用油纸包住,这场猜拳应当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唐阮早就准备好的。

    这么说来,她的猜想或许是对的。唐阮借着这场猜拳,是在暗示她,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迷雾而已。

    而在这场豪赌中,他有把握赢。

    唐阮剥开油纸,在乔笙还在出神时,两颗一起放入她的嘴里。

    “姐姐,生辰快乐。愿我们往后,日子里都是甜。”

    莫名地耳熟。

    这句祝福语,好像是唐阮生辰那日,她对他的祝福。

    竟是原封不动搬用了。

    乔笙微蹙的眉心瞬间舒展。

    熬过此劫,往后的日子里,可不都是甜了么。

    相视而笑。

    狱中昏暗,可唐阮的眼中,盛满了闪烁星辰,“我们,岭南再见。”

    最后一句话,像是特意说给仝非听的。

    戌时已过,返回的路上,时不时就能看到焰火腾空升起,闪烁的光点碎成群星,向来寂寥无边的夜空都因这缤纷的焰火而热闹起来。

    马车在乔宅门前停下,刚下车,便听“砰”的一声,是几个小童正在家门前,捂着耳朵放爆竹。

    点燃的线香试探着靠近,只见蹭得一下,火苗迸溅着火星,滋啦滋啦吞食着引火线。

    小童早就一蹦三尺远,兴奋地跺脚等着那声“砰”。满目期待,满心欢喜,只因眼前,这枚小小的红皮爆竹。

    孩子的快乐,真的很简单。

    正笑看着小童放爆竹,突然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乔笙的后背。

    只听地上传来“啪”的一声轻响。

    一只小小的竹蜻蜓,落在了她的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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