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姐……”耳边响起甜软的声音。

    乔笙歪头看去,恰有一簇焰火炸开,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黑暗的长巷。

    小女童扎着羊角辫,穿身半旧的粉袄,怯生生地靠墙站着。

    乔笙弯腰捡起脚边的竹蜻蜓,朝她晃了晃,“小妹妹,是你的吗?”

    女童点点头,“姐姐,我不是故意打到你的,你别生气……”

    竹蜻蜓便是赤膊打在身上,也如同搔痒痒,更何况冬衣本就厚实,打一下只有轻微的触感而已。

    乔笙自然不会与一个孩子为难。正要把竹蜻蜓还给她,女童却连连摆手,“阿娘说,做错了事就要道歉,还要补偿,那这只竹蜻蜓就送给姐姐吧。”

    说完,不论乔笙如何喊,小女童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邵武在旁夸道:“这小娘子倒真是好教养。”

    人都跑没影儿了,四个男童还在乐此不彼地放爆竹。

    乔笙轻轻笑了笑,捏住竹蜻蜓的细杆打量起来。

    这种小孩子玩的玩意儿她并不陌生,阿爷手巧,什么都能给她做出来,后来她渐渐长大,自己没事拿块木头也能雕出些新奇玩意。

    或许是因为不缺这些,她对这些小玩意儿向来没什么兴趣,玩上一两次就扔到一边落灰去了。

    有次南宫珞来宣州找她,进门时脸上还笑容灿烂,等见到她屋里堆成山的木头人、鲁班锁、竹蜻蜓、小木船……也不知怎么就惹着了南宫珞,立即就冷了脸,一连三日都没再和她说过半句话。

    直到现在想起来,她还觉得莫名其妙。

    南宫珞从小到大,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

    这些陈年往事,时隔多年想起来,就如同美酒,越久越醇香。想想她与南宫珞也算得上是儿时玩伴,可现在……

    终究是越走越远了。

    乔笙摇摇头不再去想,眼睫垂落,再次看向手里的竹蜻蜓。

    竹蜻蜓之所以能升空,靠的就是斜面制成的两翼。

    拿在手中,两掌对搓。斜面上下旋起强风,推举着竹蜻蜓盈盈飞升。

    乔笙看着在星空下飞旋的竹蜻蜓,心中倏地一动。

    除夕守岁,窗外焰火忽明忽暗,俊俊蜷在炭盆边,睡得香甜。

    一豆烛光下,乔笙抱着之前做好的主灯竹骨架,拆了改改了拆,反复数次,各色宣纸也剪了一大堆,眉心都快折出皱纹来了。

    除夕夜便在忙碌的制灯中悄然逝去。

    爆竹声中一岁除。

    天色泛青时,红蜡落下最后一滴热泪,火苗噗得熄灭,昏暗笼罩下来,黯淡了乔笙伏在案头姣好的睡颜。

    一只八角形灯盏竹骨架静静地立在她的手边,不知何处吹来一缕清风,拨动骨架上方纸做的风轮,悠悠旋转起来。

    *

    正月初八,放生祈福,祭拜神明,也是唐阮流放的日子。

    上天有好生之德。初八本就是拜神祈福的日子,不好见血,以免冲撞神明惹来灾祸。是以唐阮的双腿暂且保住,李乾烨下令,待到了岭南,再动刑断去他的双腿。

    城门前,人头攒动。

    身穿棉袄棉裤的大娘们,手挎竹篮,扎堆抱团,烂菜叶子臭鸡蛋,齐齐备好,就等着那位通敌叛国的国公爷露面开砸。

    大老爷们则是棉袍加身,有人提着烟斗,有人拿着木棍,有人两手空空却穿梭于人群,东聊聊西扯扯,煽风点火,直把百姓们胸中的怒火拱得赛天高。

    拥在城门前的人中,有来看热闹的,有来看堂堂国公落魄成阶下囚的惨样的,有来跟风痛骂叛国贼抒发忠君爱国情怀的。

    还有的人,十二年前有亲人死于西迟人手,郁结于胸的恨意,至今未能疏解。谁与西迟人勾结,谁维护那秦氏之女,那就是天底下十恶不赦的罪人,哪怕要不了对方的性命,只是骂几句砸几下,也能让他们感到痛快。

    没有人注意到,高墙城门上,有人拢着玄狐大氅,眉目肃然,下巴生的尖而俏。

    他站在女墙前,远眺着缓缓前行的一串队伍,两手扶在高起的墙垛上,食指轻叩,一下、两下、三下……

    正是李乾烨。

    在他身后,有女子素衣而立,头戴幕篱,仿若孤山寒雪、绝域雪莲。

    寒风掀起半片白纱,露出一双眼睛,淡雅如梨花,仿若一池静水,却在看见远处行来的队伍时,眸光剧动,波澜顿生。

    单嬷嬷跟在李乾烨身边,劝道:“城楼风大,官家不如进屋等等,待小少爷过城门时官家再出来瞧他。”

    “不必了,朕就在这儿送送他。”

    李乾烨的食指忽然轻蜷成拳,他的脸色并不太好,像是大病初愈,无力中还带着几分勉强,深邃的目光中,掺杂着几分意味不清的纠结。

    城门下,人群的吵嚷声高起,飘入李乾烨的耳中。

    “老夫早就说过,这唐国公狂悖无礼,陈阁老那样的三朝元老他都说杀就杀,迟早得干出谋逆的事儿!现在怎么着,叫老夫说准了吧?”

    “哎呦,俺到是想起来,他当年那些个军功还指不定是谁护着得来的呐!耀武扬威这些年,都当国公了还不知足,非得勾结西迟人作乱。要俺说啊,这种黑心窝子的人死了都活该,官家还是太心软!”

    “可不就是这么说嘛!奴家听说啊,自从这太后薨世以后,唐国公就一直被官家养在宫里头,好歹养到这么大,没想到养出个觊觎皇位的白眼狼来,真是叫人伤心。”

    “……”

    狂妄自大、谋反作乱、军功作假、恩将仇报……

    仿佛人只要有了污点,那么他从头到尾都将是烂人一个。

    甚至曾经那些令所有人引以为傲的功勋与荣耀,都将被钉在耻辱架上,遭人质疑、拷打。然后轻率地否认掉他曾拥有过的一切,只留下那些污点,受人唾骂。

    李乾烨原本松蜷的指尖,握紧成拳。

    不知谁喊了一声:“来了来了,那个叛国贼来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开道的金吾卫列为两队,在拥挤的人群中隔出一条窄道,供流放的囚犯行走。

    囚犯排成两列,桎梏加身,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队伍最后,是辆囚车,唐阮靠坐在木栏边,镣铐锁住他的手脚,正在闭目养神。

    囚车前行走的囚犯都是穿着单薄囚衣,拖着沉重的桎梏徒步数千里,就算累不死也能活活冻死。

    可唐阮,囚车锦服,衣袍是贴了棉花的,暖和的很。官家胞弟,从衣着上也能看出来,人家虽然被贬为庶人流放岭南,却也还是有些优待在的。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呐喊:“叛国贼罪不容诛!”

    唐阮眉心轻折,暗想:幸好让官家驳回了乔笙要来送他的请求,要不然看见他被烂菜叶子臭鸡蛋砸了满身,指不定要怎么伤心呢。

    暗自庆幸着,然而,他等了许久,也没有再听到半点动静。

    先前呐喊那人或许也没料到是这幅安静到诡异的局面,他又不甘心地挥了挥拳头:“十二年前,西迟贼人犯我大魏,杀我将士,屠我同胞,在我大魏的国土上猖狂了近十年!这是国耻、国殇,大家难道都忘了吗?难道你们忘记惨死在西迟人刀下的亲人挚友了吗?”

    另一人附和他:“叛国贼,死有余辜!流放岭南,还不知道要再作出什么妖来。官家仁慈,可咱们,绝不能放任这种人活着离开京都!”

    以国恨家仇挑起百姓的怨怒,待事情闹大,李乾烨若是再想保住唐阮,那就是与民为敌,哪怕他手段再硬,也必然会在史书中留下一个“亲小人、远贤臣”的千古骂名。

    到时候,怕是唐阮,必死无疑。

    算盘真是打得极好。

    李乾烨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可诡异的是,人群并没有再次骚动起来,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突然,一个小女娘软乎乎的小奶音,在这空寂的城楼前,格外响亮:“阿娘,是漂酿哥哥,是比叶雕还要漂酿的漂酿哥哥~”

    有个小少年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阿爷,没认错,他真是乔氏灯盏铺里那个叶雕雕得极好的乔家哥哥!你瞧,他眼尾那道疤,可不就是与乔家哥哥一模一样?”

    还真是。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不会吧,别是抓错人了?”

    “这还能抓错人?”

    “我看不是。乔娘子不是国公夫人吗?依我看,她那胞弟就是唐国公假扮的!”

    “有道理有道理,听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这秦氏就一个独女,哪来的儿子?这乔阮,肯定就是唐国公!”

    “嘶——可俺咋还是觉得不像?不是说唐国公纨绔无礼吗?为了个女人自降身份当商贾?不可能不可能。”

    “对啊对啊,之前俺去买滚灯,出门时崴了脚,乔家小少爷还派人送俺去医馆,最后药钱都没要,还把俺送回了家,这是唐国公能干出来的事儿?”

    “之前乔家小少爷还多送了俺家那口子一根蜡烛……”

    “送俺家娃娃好几张叶雕……”

    “帮俺从小毛贼手里抢回钱袋……”

    “乔娘子听说俺成亲,还送了对大红灯笼……”

    一人说一句,大家突然发现,在场的人里,超过半数都多多少少受过唐阮与乔笙的帮助,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因烛价的回落而直接受益。

    发现唐阮便是乔阮,便是乔氏灯盏铺里那位能说能笑、半点架子也没有的乔家小少爷,手里的烟斗木棍,篮子里的菜叶臭蛋,不论如何也砸不下去了。

    比起传闻里那个纨绔狂悖的唐国公,人们更加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亲自感受到的,那个乐善好施、与民同乐的唐国公。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勾结西迟,觊觎皇位吗?

    不见得。

    怕不是屈打成招。

    激愤地开场,沉默地落幕。

    这样的场面,百姓没想到,唐阮没想到,乔笙没想到,李乾烨没想到,那几个煽风点火的更没想到。

    他们的袖管里藏了银针,本想着趁乱抛出去,定能刺中唐阮的要害,一击致命。可现在……太过安静,以唐阮的耳力与敏捷,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阮,平安无事、衣冠齐整地过了城门。

    等在城门外的人也不少。

    唐阮无意间扫视过簇拥在城外的人群,目光忽而顿住。

    尚未平复的心跳,再次剧烈跳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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