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都是熟人。

    赵拐领着集粹堂的人站在右侧。

    之前,乔笙与唐阮在集萃堂听完戏后,第二日便让袁驰送来许多金银,说是数月后请他们来京都表演杂耍的定金。

    话是这样说,定金哪儿用得了这么多?

    赵拐心知这是唐阮的一番好意,并未推辞,而是用这笔金银收留了许多附近村子的老弱病残,算是不改集粹堂存在的初衷。

    集粹堂的人卸去浓妆,搭眼看去,足有六七十来号人。他们换上灰扑扑的棉衣棉裤。往哪儿一站,没有人看得出,这些人里聚集了聋哑盲残。

    最前站着个瘦老头,颈侧甜瓜大小的瘤格外突兀。沈缘站在他身旁,长风撩起他的衣摆,露出两根代替双腿的木棍。

    唐阮还记得他们,尤其是那个老头儿,之前听戏时见过一次,那时他还是个看客,没想到再见,竟已加入集粹堂了。

    赵拐也曾跟他提过,说这老头颇有些喜感,扮起济公来尤其像,每每出场,都能逗得看客捧腹大笑。

    而此刻,这位在病魔之前仍不改笑颜的“活济公”,正看着囚车,满含泪水。

    集粹堂的其他人里,有的甚至偷偷抹起泪来。

    他们虽然身有残缺,可他们的心是完好的。

    不必赵拐言说他们也知道,若无唐国公与夫人,单凭着小镇上杂耍的微薄收入,集粹堂根本撑不了几年,更遑论再收新人。

    现在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有事做,能凭着一身本事立足于世,不再受人异样的眼光,唐国公与夫人相助甚多。

    可惜好人无好报。虽然他们人微言轻,改变不了官家的决定。但于情于理,他们都该来送他这最后一程。

    赵拐突然后撤一步,朝着唐阮,重重磕了个头。

    集粹堂的其他人,也纷纷跟着,以这种近乎虔诚的方式,向唐阮表达他们的谢意。

    唐阮刚想说“你们快别这样”,话还没说出口,便听身后也是扑啦啦的跪地声。

    心中一震,他回头看去。

    是清水镇的人。

    其中大多数是曾跟着乔笙学过制灯的女人。

    在学制灯之前,她们只能守着男人过紧巴巴的苦日子,挨了打也不敢吭声反抗——没办法,谁有银子谁老大。

    灯盏的价格比绣活高了数倍不止,且京都城中的灯盏商大多都会从外头收灯转卖。

    自从学了制灯,她们自个儿的腰包就鼓了起来,在家说话都挺直了腰板儿。

    再加上后来乔笙帮她们出谋划策,她们咬咬牙,有钱的就单干,没钱的就三五个凑凑合伙开铺子,卖灯盏、卖绣活、卖茶水、卖早点,偶尔还卖卖自家种的菜、养的鸡,小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红火。

    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们忽然发现,原来女人的日子不一定只有锅碗瓢盆与相夫教子,有些事,男子可以做的她们也能,甚至能做的更好。

    吃水不忘挖井人。

    她们今日,来送国公最后一程。

    有个中年男人跪在地上,抹着泪道:“国公爷,俺娘病重,多亏了您当初送来的那只鸡,才在临终前喝上口挂念了一辈子的热鸡汤,最后含笑而终。这份恩,俺全家上下无以为报!”

    他们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仿佛说再多也无法说尽内心的感激,便跟着集粹堂的人一道,给自己的恩人,磕个头。

    有个须发花白的老头佝偻着背,朝着唐阮摆摆手,“唐国公,要是以后还能再见,你就带着乔娘子过来,老头子我,亲自下河给你们逮鱼吃!”

    唐阮也还记得这老头。

    这老头年纪大了逮不到鱼,他曾送老头儿一位肥草鱼炖汤喝,没想到,老头儿记到现在。

    再往后还有群人,前头原本有清水镇的人挡着,瞧不见他们。现在清水镇的人跪倒一片,倒是把他们完完全全暴露出来。

    唐阮总觉得这些人面熟,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白荣见唐阮看了过来,脸上一热,心想:来都来了,还差这最后一步吗?

    两臂高举,朝着唐阮做了个揖。

    紧接着,在他身边的十来个人,齐刷刷地跟着他,朝着唐阮作了个揖。

    这些人,都是宝灯街上与白荣一样,受过乔笙恩惠的灯盏商。

    若非乔笙,他们现在指不定在哪块犄角旮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呢!若非乔笙斗倒了南宫家,他们现在也没有日进斗金这样好的日子过!

    先前随大流地骂归骂、避嫌归避嫌,到底良心过不去。

    每个人都想着今日混在人群里头悄咪咪地送送国公,也算是安抚安抚自己的良心。

    没想到,竟凑一块儿了!

    更没想到,竟还有两大拨人来向唐阮表达谢意。

    人家头都磕了,做个揖而已,他们还扭捏什么!也不只是气氛到了还是怎么的,有人被自己的良心感动得差点掉了泪。

    刘山也在其中,他碰碰白荣的胳膊,“老白,咋不避嫌了?”

    白荣哼道:“老子姓白名荣,不叫白眼儿狼!”

    言罢,两人面对着面又是一哼,终是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旁边,柳玉竹一身圆领青袍长身而立,不说话时,便是谦谦君子,温其如玉,唐阮第一次见他咄咄逼人以外的模样。

    见唐阮看过来,他弯腰拱手,朝着唐阮作了个长揖。

    唐阮收回目光,跽坐于囚车内,低垂着头,看向腕间笨重的镣铐,忽然觉得目下所受的一切苦、一切难,都有了新的意义。

    刹那间,云隙裂出暖阳,给荒凉的大地镀上一层柔和的暖意,便见有新生的绿芽儿从硬土下拱出了脑袋,伸展着腰肢,鲜嫩却顽强。

    人们这才发现,护城河边的垂柳已生出了新叶,春日已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到来。

    唐阮于囚车内,郑重地向着来为他送行的众人,叩首回礼。

    城楼上,乔笙的心中与唐阮一样,涨得满满的。酸涩与甜蜜混杂在一起,她紧咬着下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纵使唐阮不说她也感受得到,其实在承认“勾结西迟”的罪名时,尽管这是唐阮有意为之,但他或多或少还是希望,有人能相信他一下,或者说,为他质疑辩驳一下。

    就像三年前她与唐阮的初见,唐阮夜半去府衙纵火,明明可以一个人干完一切,偏还要叫上她,说什么:“来回路上有些孤单,想找个人陪我聊聊天。”

    一人独行久了,总会希望有人相伴。

    他可以为了百姓、为了官家、为了大魏安定而不顾惜自己的功勋、荣耀乃至性命,他赌上了一切,表面瞧着对那些浮世虚名毫不在乎,对旁人看他的目光不屑一顾。

    但心里,其实还是希望他想保护的人,能够信他,不用很多,只要一点,就够了。

    可是,他最信赖的阿兄怀疑他的枕边人,他倾心守护的百姓对他恶语相向,之前去狱中见他时,乔笙感觉得到,唐阮的笑,有点勉强,不如今日,笑意直达心底。

    撩开幂篱垂落的白纱,乔笙眺望着囚车里,高扬着嘴角、朝着众人挥手告别的唐阮,红唇也跟着弯起。

    瞧,真心换真心。

    他想要守护的人中,还有人信他。

    大魏子民千万,城楼前不过百余人而已。

    但,哪怕只有一个人信他,也值得了。

    在乔笙身边,李乾烨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囚车上、那抹恣意飞扬的笑意,直到囚车上的那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出了城门,队伍走得越来越快。

    前一刻还能瞧见唐阮吃惊到僵了一瞬的表情,下一刻,囚车便已行远,他只来得及看到,唐阮似乎朝着他与乔笙这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侧头看去,乔笙的目光追逐着远去的囚车,她也在笑。

    仿若暖阳覆上孤山寒雪,绝域雪莲并蒂绽放,不食烟火的月中仙子亲吻了人间。

    这种男女之间两情相悦的脉脉柔情,他此生,从未体会过。

    心中镜湖泛起层层涟漪,落下一声自嘲:“难怪皇帝自古被称做孤家寡人。”

    突然间,这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寡清冷,竟有些让人难以忍受。

    李乾烨再度看向囚车远去的方向,层崖翠接尉蓝天,百太清风待皎然。

    大概是因为登高望远的缘故,先前所纠结的一切,忽然,都有了答案。

    *

    正月十二,俪、祁二地流星快马发来的紧急军报同时抵达京都。

    早朝之上,李乾烨对着一干缩头缩尾的文臣武将发了天大的火。

    有探子探得,南邪数月来横征暴敛,夺民粮食、强制征兵,运送粮草的军队,已披星戴月,赶往俪城。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一战,终究是要来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西迟更加嚣张,结兵三十万,剑指祁州城,再过半月便要兵临城下。而祁州城内,满打满算,也只有三万的护城兵。

    兵力悬殊暂且不提,更要命的,是无将可用。

    五年前带兵收复失地的老将,都被西迟人的凶悍打法打怕了。要不是后面出了唐阮与曹兴这一对比西迟人打起来还不要命的奇葩,大魏也没那么容易收复失地。

    可现在,这两朵奇葩,一朵已派往俪城备战南邪,一朵正走在流放的路上。

    眼下除了调回唐国公镇守祁州城,就只剩下,派他们这些曾在西迟人手下败得一塌糊涂的老将前往祁州这一个办法。

    一把老骨头打不打得动还另说,放着现成的西迟克星不用,白白折损士兵,这不是脑子坏了是什么?

    有人忽然意识到:对了,这位西迟克星,说不定现在和人家是一条战线。

    朝堂上仿佛压着一团阴云,憋得人喘不动气。

    两国夹击,堂堂大魏,竟无将可谴,无人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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