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明灯,照亮了街市,也照亮了静默无声的南宫府。

    今夜,南宫炽难得体恤下人,放他们上街,看灯游玩。

    玉室中,南宫炽站在桌前,蜡烛微明,照亮他的一片衣角,纹理粗糙,不似锦衣,反而像是寻常百姓穿惯的老粗布。

    在他身前,有扁扁的木箱敞口开着,里头垫满了绒布棉花,并排排放着三尊一模一样的玉观音。

    门外传来脚步声,从峰这次直接推门而入,南宫炽稍稍踅了下眉头,似乎对有外人进到这里而感到些微的不悦,却没有多说些什么。

    “主子,”从峰压低了声道,“咱们安排的人已经在街上闹起来,城外接应的人也已安排好。车马就停在角门,主子随时可以上路。”

    木箱被人合上,啪得锁上金扣。

    南宫炽扫了一圈满室的宝玉,脸色比爹娘死了还要难看,“可惜了。”

    钱多又如何。

    死物一堆,带都带不走。

    “你去把阿瑶叫上。”

    从峰应下,“主子,可要再叫上王大人?”

    “王有财?”南宫炽想都没想,“一条失去价值的狗,本官还管他作甚?不必理会。”

    “那南宫家主那边……”

    这次,南宫炽犹豫了片刻,才道:“她得留在京都掩人耳目,不必告知她本官的去向。待本官走后,你按照本官的吩咐行事便是!”

    *

    景山的观景台上,有两人骑着高头大马,玄色披风罩在身上,像是月下欲行不轨的黑衣刺客。

    不断有明灯从面前飞过,冉冉升空,照亮了其中一人精致的眉眼。

    宛如满树桃花揉碎于一池春水,那人眼中似有春日的欢喜,眼尾勾出漂亮的弯弧,连着那道浅淡的疤痕,脉脉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温柔情意来。

    他笑看着城中,六盏明灯升起的地方。

    身边人打趣道:“好兄弟,瞧啥呢?”

    “瞧我夫人。”

    从山上俯视,城楼渺小如蚂蚁。

    能看得见人才怪!

    “……以前挺正常一人,怎么自从遇见咱们乔娘子,脑子就有病了呢?哎,说话呢,你去哪儿!”

    “惩恶扬善,匡扶正义!”

    唐阮的声音随着嘚嘚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回荡在密林中,是少年的爽朗与一腔的赤诚。

    曹兴刚被这句话点燃了些许的男儿热血,紧接着,就被唐阮弄得哭笑不得。

    “早点办完正事儿,早点回家给夫人赔罪,我可不想再继续跟你露宿荒野。”

    *

    宝庆街上吵作了一团,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无人瞧见,一驾低调的青顶马车悄然而过。

    乔笙依然站在唐国公府的牌匾下,被众人围堵。

    “乔娘子剽窃,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说话的男人戴着顶瓜皮帽,呲着大板牙,有滚圆佛珠垂落在腕骨间,木质淡泊,与拇指上的金疙瘩极不相称。

    像是早就料到会有人如此发难一般,乔笙拢着水蓝斗篷,白净的脸上不染半点怒意,仿若雪地中的一朵淡雅梨花,沉静安然,愈发衬得那起哄之人如跳梁小丑。

    “怎么,莫非真是剽窃,心虚得不敢说话了?”

    旁边有人小声嘀咕:“乔娘子的主灯是那些会转的,又不是锣鼓百戏和孔明灯,这也算不上剽窃吧……”

    历来斗灯斗的主要是各家主灯,毕竟奇思妙想总是难得,能在主灯上做出新意已是不易,其他的辅灯与花样,撞了也能理解。

    更何况今夜的锣鼓百戏与明灯升空,与十一年前南宫珞的那场截然不同。

    当年南宫珞请的是戏班荣盛堂,唱的是千回百转、情意绵长的戏,而非锣鼓喧天、与民同乐的杂耍。

    就连明灯升空,也是南宫炽带着南宫珞站在宫门前,对着李乾烨说了好些祝词,放了寥寥数十盏,根本比不上今夜的万千明灯来得耀眼。

    可那大板牙非揪着剽窃不放,还作势要殴打那个跟他唱反调的。

    乔笙懒得与他废话,直截了当道:“我是否剽窃,凭你张张嘴皮还定不了罪。”

    说完,转身对邵武道:“邵将军,民妇状告这人故意诽谤,还望官府能秉公明断,还民妇一个清白。”

    邵武帮谁不言而喻。

    大板牙骂骂咧咧,被金吾卫连拖加拽地带走。

    有了前车之鉴,那些先前与大板牙一起叫嚷着剽窃的人,也偃旗息鼓,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人群瞬间涌向城门,报名参军,票选灯魁。

    最后结果如何乔笙并不在意,当初来京都,为的便是夺灯魁、查真凶,面见圣上,为家族申冤。

    只是没想到,会遇到唐阮。

    更没想到的是,原来还有那样多的故人,一直站在身后,默默帮她。

    现在的局面,早已与她原先所设想的不同。而她要走的路,也早已不同了。

    明灯远去,早已瞧不见踪影。

    乔笙将一直握于手的弹弓挂回腰间,向集粹堂的人致谢后,便要往回走。

    却听不远处的城门前,传来不可置信的呼声。

    “不是,这好端端的,南宫家主为啥退出啊?”

    “是啊是啊,那盏玉雕做的灯多好看啊,我刚刚还投了她一票呐!”

    “还能为啥?丢脸呗。你们不知道,这南宫家主啊,其实从小就斗不过咱们乔娘子咧!”

    “什么什么,这秦家和南宫家,还有这渊源?”

    “……”

    乔笙离开的脚步顿住。

    有宝马雕车在乔笙身边停下,带起香风阵阵。

    抬眼看去。

    有玉指从帘隙间探出,撩起半片帷帘,露出半面素颜。

    不施粉黛,清冷孤傲。

    乔笙第一次见这般素雅的南宫珞,却莫名其妙觉得南宫珞本应如此。就好像过往的一切尽是伪装,眼前的这个素衣淡颜的女子,才是南宫珞真实的模样。

    “阿笙妹妹。”

    南宫珞笑了笑,那笑像是被硬生生扯出来,敷衍得不能再敷衍。乔笙心想,你要是真这么讨厌我,不如不笑,何必装成一副金兰姐妹的样子。

    “你为什么退出?”

    乔笙实在想不明白,坚持要斗灯的是南宫珞,现在退出的也是南宫珞,难道真是为了保全脸面?可南宫珞从小嚣张,一干凡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她能在乎别人的眼光才怪。所以理由肯定不是大家所猜测的那样。

    这个问题对南宫珞而言似乎并不重要,她也不想回答,简单撂下句“没意思,不想继续陪你玩了”敷衍过去,然后随手把一张帖子扔给了乔笙。

    “赶明儿得了空,来我府上坐坐,有话对你讲。”

    命令的口吻,丝毫不带商量。

    乔笙刚想问“有什么事不能现在说”,就见南宫珞放下了帷帘,马车缓缓前行。

    烫金的帖子,内里是南宫珞清雅娟秀的簪花小楷。乔笙把帖子收好,一直目送南宫珞的马车拐过街角,才捉裙登上了邵武赶来的马车。

    她隐约觉得,今晚的南宫珞,很不对劲。

    帷帘后,勉强扯出的笑容从南宫珞的脸上缓慢退去。

    她斜靠在车厢壁上,手指把玩着斗篷垂落的系带,目光盯在角落里,静静放置的八角灯上。

    这盏灯,是仿着乔笙的主灯做出来的。

    思绪飘回数日前。

    她埋首案头,精雕细琢着一盏玉雕灯。这是她想了许久,又学了许久的玉雕,才做出来的主灯。

    南宫炽突然登门,一时间,她颇有些受宠若惊——从小到大,阿爷亲自来瞧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故而每一次都显得弥足珍贵。

    可笑的是,满腔欢喜,就如同那炽热燃烧的火焰,眨眼的功夫,就被南宫炽泼来的冰水灭为青烟一缕。一颗欢喜的心,顿时死成一摊腐肉。

    南宫炽扔了一张白宣给她,上面画的,正是乔笙的主灯骨架。

    “斗灯宴那晚,你用这盏灯。”

    南宫珞自然不肯。

    南宫炽为着她的不懂事而有些薄怒,“南宫珞,不用这盏灯,你再做十年,也赢不了秦家那丫头!”

    多么耳熟的一句话。

    在十一年前,为了掌控灯市,南宫炽对灯魁的名号势在必得,曾逼她临时换了秦世卿的布灯图,才以锣鼓百戏与明灯的巧思夺得灯魁。

    那时,她同样的不甘心,抱着自己琢磨了数年才制出的灯盏,向南宫炽再三保证,用那盏灯,她也可以堂堂正正地夺个灯魁回来。

    而南宫炽说:“就凭那盏丑灯,你就是再做十年也夺不回灯魁的名号!”

    马车咕噜咕噜碾过长街,将枯叶连同那些悲伤的陈年往事,一同碾碎。

    南宫珞面若枯木,心如死灰。就连腹中胎动,都在那双死潭一般的眼睛里搅动不起丝毫的波澜。

    “秋婆子,”她闭上了眼,把泪水憋回了心底,“把看守周郎的护卫撤了吧。等回府后,我去找他说会儿话。”

    *

    京都城中的热闹散去。

    过完元宵,年,就彻底结束了。

    景山上,青顶马车停在路边。

    四周黑黢黢的,不时还能听到几声狼嚎。

    南宫瑶瑟缩着身子,紧挨着南宫炽,害怕到带了哭腔:“阿爷,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南宫炽警惕地关注着周遭的声响,难得地施舍了些父爱,分出一只手来安抚着南宫瑶,语气却是严厉:“别多问,你跟着便是。”

    尾音刚落,就听有声音自密林中传来。

    作对似的,问他道:“南宫大人,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儿啊?”

    那人骑马悠然而来,马蹄声不疾不徐地回响在密林中,很是悦耳,不过南宫炽眼下是没功夫欣赏了。

    马儿迈过明暗的交界处,月光寸寸照亮了那人的脸。

    笑意轻狂,姿态嚣张,眼角眉稍全是戏弄。

    不是唐阮又是谁?

    南宫瑶眼睛一亮:“国公爷!你怎么在这儿?”

    唐阮选择性地忽略掉南宫瑶的问题,他将未说完的话继续说完,“还是说,南宫大人,是在等人?等的,可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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