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扔破布似的,被曹兴带人扔到了地上。

    借着月光,汉子的络腮胡茂盛异常,前额饱满,两目凸如鱼目,鼻梁高而宽,似小丘隆起,一看就不是大魏中原人的模样。

    “南邪人。”马儿打着响鼻,唐阮握缰坐于马上,月光填满他的瞳仁,目光顿时寒凉起来,“被抓了现行,南宫大人,你还要如何辩解?”

    南宫炽低低嗤笑了声,“国公爷与官家这场戏,演的可真好哇!”

    话是对唐阮说的,可眼睛却看向了曹兴带来的甲兵。

    嘲讽归嘲讽,南宫炽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一丝半点的惧怕来,听着反倒像是有恃无恐。

    南宫瑶早在唐阮说出“南邪人”三字时就吓慌了神,那可是南邪,和这些人沾上关系,那可就是“通敌叛国”,可是要掉脑袋的!

    “国公爷,你在说什么啊,什么叫抓了现行?阿瑶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国公爷千万别多想,怪吓人的。”

    无辜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对南宫瑶来说,向来疼爱他的阿爷怎会是通敌叛国的卖国贼?简直是在说笑。

    唐阮可没那个耐心解释给她听,曹兴在旁替他说道:“瑶娘子,你不认识,可不代表你阿爷不认识。”

    南宫炽还在瞅着曹兴身后的排排甲兵,唐阮瞟他一眼,神色轻松地拂去马儿鬃毛上的一片枯叶,戏谑地开口:“南宫大人,你还在,等、谁、啊?在等你安插在军中的死士吗?”

    这句话对南宫炽而言,不啻于平地炸起的一声惊雷,将他最后的希望轰了个粉碎。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唐阮的眼睛。

    漂亮的眸子勾着嘲弄的笑,宛如一只狡猾的小狐狸,坏坏地将猎物玩弄于鼓掌间,就等着猎物折腾得筋疲力尽了,才慢慢收爪,将它吞吃入腹。

    虽然已经猜了个差不多,但南宫炽还是想把这个跟头栽得明白一些。

    “他们人呢?”

    唐阮把玩着马鞭,“正忙着狗咬狗保命呢。”

    一月前,驻扎于京都城外的军营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夜已深,营房内鼾声如雷,演武场的刀枪剑戟仿若蒙了白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那人一身夜行衣,披风裹住半身,衣摆垂至腰间,恰好露出半截黑色的玉佩,上头刻着一个字:峰。

    他绕开哨兵,闯入军营,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掠步到营中少有人去的东南角,在一排废弃已久的营房后,停下脚步,摘下了兜帽。

    眉眼深邃,端的是冰冷无情。

    这张脸加上那半块玉令,就像暗号似的,暴露在月光下以后,眨眼的功夫,就从四面八方蹿出数十个人 。

    这些人,都穿着小兵的劲装,一看便知是登记在册的正经甲兵。

    此刻却纷纷朝着不速之客拱手行礼:“从峰大人。”

    其中一个小兵问:“可是主子又有何吩咐?”

    从峰没有回答,扫视一圈,问道:“弟兄们都在这儿了?”

    这问题问的很不对劲,小兵有些迟疑,却还是答道:“回大人,除了跟着曹将军前去俪城的,其余人都在这儿了。”

    话音刚落,大片的火光突然涌入营房后的狭窄天地,如浪击石的抽刀声在耳朵里横冲直撞,眨眼的功夫,就被一群黑衣银甲的人团团包围,军中的“细作们”有了片刻的慌神。

    闯入的那群人,是李乾烨的暗卫。

    拼死拆过几招后,细作们终是双拳不敌四手,五花大绑,口中的毒丸被悉数卸去,谁也没能跑掉。

    迎着数十双被人出卖的幽愤目光,“从峰”缓缓撕下了脸上的假面皮。

    正是陆昌。

    腰间的玉令也随着他抬臂的动作完整地露出,只见上面刻的是:离峰。

    又是一轮满月高照,照亮了景山的石崖峭壁。

    听唐阮讲完来龙去脉,南宫炽的脸比烧了十年的锅底还要黑,“不可能,”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精神一震,眯起狭长的眼睛,“你在诈本官!”

    死士之所以为死士,便如从峰一样,对主子忠心不二。就算偶尔出了个离峰那样的叛徒,也有种在他们体内的蛊毒控制,绝不会有人受几道刑就开始“狗咬狗”。

    “是不可能。”唐阮玩味一笑,“但若是有人可以给他们解毒呢?”

    “这更不可能!”南宫炽立刻否认。这蛊毒是他从异域高人手中买下的,解药绝不可能有人研制得出!

    唐阮看出了他的心思,很好心地为他答疑解惑:“我都知道你往军中安插细作了,区区一副解药,难道还拿不到手吗?”

    南宫炽的面皮彻底绷不住地微抖起来,“本官身边,有你的人?”

    唐阮挑了挑眉,“不是我的人,是你的人。”

    “什么意思?”

    “我是如何知晓你今夜出逃计划的,就是如何知晓你在军中安插细作的。南宫大人不妨想想,最近替你鞍前马后、操劳一切的那个人是谁?”

    月光浮在山林间宛如朦胧白雾,那个瞧着就是傻呆子,总是笑眯眯、圆滚滚的身影,若有似无地浮现在南宫炽的眼前。

    在一片模糊的白雾中,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那抹憨傻的笑容逐渐加深,宛如戏子卸了彩妆,露出精明、稳重、真实的另一面。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一口老血哽在喉管里,于南宫炽而言,哪怕走在路上,被晴天霹雳劈死,也不会比这个答案更糟糕了。

    *

    王宅的花厅里很是热闹。

    红色的绸布装饰着门梁,青瓷瓶里有红梅绽放,满眼都是喜庆的味道。

    王有财的二十八个小妾分坐在三桌,满席的山珍海味没怎么碰,酒碗倒是东歪西倒地摞在一起,酒气浓郁,不像是女儿家喝的清甜果酒,倒像是能醉倒一片好汉的烈酒。

    坐着喝酒有些憋屈,二八两腮绯红,豪气地端碗站起来,“十六姐!”

    二一坐在她旁边,伸手扶住她的腰,笑着将她转了个身,“你十六姐在你后边儿那一桌呐!”又笑着对其他人说,“酒量不行还非要喝,赶明儿又叫老爷训。”

    二二捏着帕子捂嘴笑,“好歹今晚老爷有事儿不跟咱们一道用膳,你就别拘着她了,叫她喝个痛快。”

    二八冲着十六道:“十六姐,多谢你平日里对我的照顾,这一碗,我敬你!”

    仰头一口闷。

    十六磕着瓜子撇撇嘴,“二八妹妹的这番好意姐姐心领了,酒就算了,晚上还得伺候老爷呢!”

    二一支着下巴回头看她,“老爷说了,今晚谁都不必前去侍奉,十六姐姐就喝一碗吧,夫人方才都喝了呢。”

    二二附和她,“是呀是呀,你瞧,你不喝,小二八都要哭了。等她耍起酒疯来,十六姐姐可自个儿去哄她。”

    或许是二八发起疯来实在令人招架不住,十六权衡了片刻,端起酒碗,分了三四口喝下了肚。

    没过多久,啪,倒在桌上睡过去了。

    她是今夜二八放倒的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

    “不行了不行了,再喝就撑死了。”二八抱着肚子瘫在椅子上,“零七姐,你这是给我兑了多少水啊,喝了十碗还一点感觉都没有。”

    零七坐在主桌,冲二一甩甩帕子,“你和二二带二八回房去睡,记得给她喂点东西,要不半夜吐死她。其余人,麻绳可都备好了?一会儿绑的时候可多用点儿力,千万别叫她们挣脱了,坏了老爷的大事!”

    零三点点头,“姐妹们今晚熬一熬,在这儿守一宿,可得把她们四个给看牢了。”

    三言两语的功夫,王夫人、零九、十六以及二四,就被捆成了蚕蛹,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后院里,灯笼高挂,在静水池塘中映出模糊的影儿。

    九曲桥蜿蜒曲折,通向架于水上的戏台。

    平日里,王有财总爱点了戏班与小妾同乐,而今夜,这里只有一位看客,也只有一位唱戏的伶人。

    戏台很是简陋,没有道具的装点,伶人独自站于台上,或许是身形发胖的缘故,倒不显得孤单,反而因那挺直如竹的脊背,而显出些大义凛然来。

    他面戴三截髯,白须白发,墨绿色的衣帔垂至脚面,盘金绣绣制的纹饰熠熠生辉。

    水袖抱于腹前,起势唱道:“十五年屈辱俱受尽,佯装笑脸对奸臣。晋国中上下的人谈论,都道我老程婴贪图那富贵与赏金;卖友求荣害死了孤儿,是一个不义之人!谁知我舍却了亲儿性命,抚养了赵家后代根。为孤儿我已然把心血用尽,说往事全靠这水墨丹青。画就了雪冤图以为凭证,叩门声吓得我胆战心惊……”

    后院空寂,深沉的唱腔饱含繁复情感,略过池水,拂过树梢,仿若冰面之下蓄积着滚滚熔浆喷薄欲出,将戏中人十五年的有苦说不说表演得淋漓尽致,却最终交融于满月的柔光中,逐渐变得平静、平和,直到释然。

    唱至最后,能听出那嘶哑着的嗓音下,有种苦尽甘来、大仇得报、酣畅淋漓的无限快意。

    伶人甩甩水袖,唱声戛然而止。

    “四十年不唱,忘的也差不多了。”他摇摇头,摘下三截髯放到坐凳楣子上,露出整张圆脸来,冲着看台上的人憨傻地笑了笑,“唱的不好,老张,见笑了。”

    说完,他望向高悬的满月,浮云飘动,星辰闪烁,一切都倏地安静下来。许是入戏太深的缘故,深浓夜色下,他的一双小眼炯炯有神。

    张普,也就是王有财身边的张管事,立在廊下,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墨绿戏服的王有财。

    忽然开口道:“你要背叛南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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