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制的剑鞘泛着冷光,几乎可以叫人想像到,藏于其中的剑刃,该有多么的锋利无情。

    唐阮眸光微动。

    这是他的隐锋剑。

    李乾烨递剑给唐阮,“隐锋出鞘,所向披靡。”

    当年,唐阮收复三地,声名大噪。

    李乾烨担忧唐阮光芒太盛,引来太多的瞩目,于唐阮的身世而言,这并不是件好事。赐下此剑,未尝没有提醒他,让他收敛锋芒之意。

    唐阮这把大魏最锋利的宝剑,被他李乾烨隐于鞘中多年,而今也是时候该脱去外鞘,令他一展锋芒。

    “臣,谢官家赐剑!”唐阮跪地行礼后,犹如孩子见了宝,满目欣喜地接过隐锋。

    李乾烨道:“你尽管去做,万事有朕替你兜着。”

    很久以前,在春日的深夜,他也曾对唐阮说过同样的话。可后来呢?他因为乔笙骂过唐阮、怀疑过唐阮,甚至真的动过念头,想要让唐阮永远地留在岭南,眼不见,他也好心为静。

    那段日子的他就像疯魔了似的,哪怕现在想起,都会为自己的所思所想而羞愧难当。

    以至于现在他都有些难以启齿,目光飘忽在唐阮那双与母后极为相似的眼睛上,看得唐阮都忍不住问道:“官家可还有其他事要叮嘱臣?”

    李乾烨倏然回神。

    踟蹰许久,才道:“朕知道,于你而言,朕并非一位好兄长。但朕并无其他手足兄弟,母后领你回宫之后,朕也是第一次,学着如何去做一名合格的兄长。”

    语声停顿。

    孤家寡人的滋味并不好受。父皇母后皆已离世,眼前这个与他有着三分肖似的胞弟,是他所能挽救的,为数不多的亲情。

    “所以——你可愿,再喊朕一声阿兄?”

    月前披香殿的夜谈后,仿佛又回到了唐阮刚从江淮回京的那段日子,一口一个官家臣子,叫得他心烦意乱,刺耳又别扭。

    还是阿兄二字听得顺耳。

    唐阮微微怔神,片刻后,蓦地笑了。

    “官家这话说的不对。”

    李乾烨愣住。

    喊的又是官家。

    说的不对?哪儿不对?别是又要拿“臣不敢僭越”来堵他!

    心底生出一丝忐忑。

    却听唐阮笑着说:“我的阿兄,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兄。”

    万物都在刹那间,阒静无声。

    春风拂花,细雨弄柳,目之所及,都是欣欣向荣的模样。

    其他人,除了闫公公,距离这兄弟俩都很远。他们只能看见,官家素来冷硬如石的脸,似乎浅浅地笑了一下。而闫公公,抱着拂尘站在一侧,大概是被春日的风沙打了眼睛,一个劲儿地在揉眼。

    惠风和畅,万象更新。唐阮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回身冲着李乾烨挥了挥手。

    犹记得当年在书房进学,世家子弟欺他无父无母,还对身世百般隐瞒,曾趁着他打瞌睡时,分了他的午膳,叫他在寒冬腊月饿肚子。

    那时候母后刚离世不久,他与李乾烨之间还有些生疏,出了事或是难过的时候,总喜欢独自消化,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去御花园的假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掉几滴眼泪。

    在书房受的委屈,他从来没跟李乾烨提过半个字。

    但突然有一天,那群世家子弟纷纷向他示好,家里厨子做的拿手点心,每天不重样地送给他吃。

    后来他逮住个胆小的,逼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是他的阿兄得知他在书房受了委屈,特意在一日早朝后,留下那些世家子弟的阿爷,好生敲打了一番,那些世家子弟才晓得,书房里家世最不起眼的那位,背后给他撑腰的,竟是官家本人。

    嫉妒之情,源于羡慕。三年前,李乾烨醉酒后在披香殿中说的一番话,他偷听到时,说是意料之外,其实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从来都没有,将他的阿兄与儿时戏文里看过的那个阿兄归为同类。

    戏文里的阿兄会因为嫉妒而毒杀自己同母异父的胞弟。

    而他的阿兄,不会。

    这一点,他从没怀疑过。

    阳光推开薄雾,描绘出远方起伏的山峦。

    唐阮振臂扬鞭,声破苍穹,“三军听令!出发!”

    大军行过城门。

    百姓夹道相送。

    谁都不知道,数月后,有多少人还能如今日般,意气风发地,平安归来。

    唐阮回望一眼乌泱的人群。

    没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心底松了一口气。

    倘若乔笙真来送他,他又要舍不得走了。

    唇角轻扬,望向远方的青峦叠翠,挥鞭催马,加快了行军的速度。

    却没瞧见,护城河边的垂柳下,有素白身影模糊在如烟如雾的新绿中,目送他到很远很远,直到大军的尾巴消失在地平线下,才收回目光。

    *

    半月的时光倏忽而逝。乔笙一边打点着行装,一边默数着日子,想来唐阮已到了俪城,快的话,应当与南邪交过手了。

    柳条抽出嫩绿新芽,翠鸟飞上枝头啼鸣。

    在这初春的时节,乔笙登上马车,踏上前往祁州的路。

    此行涉及两国邦交,而非简简单单的探亲。李乾烨原意是派周琼作为使节,邵武相护,与乔笙一同前往祁州,而后入西迟,商洽两国互通之事。

    但,南宫珞新丧,还有襁褓婴孩啼哭不止,周琼也着了魔似的,翻出南宫珞儿时的札记,看了一遍又一遍。

    眼底泛青,胡茬凌乱,神色飘忽。生生把自己弄成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以至于李乾烨召见时,都险些没认出他来。

    这才临时决定,换柳玉竹与乔笙同去。

    车马劳顿。十二个时辰里,有八九个时辰都在赶路。

    大约是太过劳累,赶路的八九个时辰里,乔笙能在颠簸的马车中,睡上足足五六个时辰。

    途径芜地时,他们选了处山清水秀之地歇脚。马车刚停,柳玉竹就扶着车壁,颤悠悠地下了车,脸色不是太好。

    玉穗看了眼柳玉竹,把水囊递给乔笙,“柳大人真是比千金大小姐还要娇贵,这是又害眩疾了。”

    邵武猛灌了口水,“让他找个清凉地儿,自个儿缓缓就没事儿了。”

    柳玉竹从小到大就没出过远门,走着走着才知道,自己不能长时间坐车,会晕。

    偏他还嘴硬好面子,晕了就忍着,忍不住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吐,得亏有次玉穗撞见,乔笙才晓得他晕车。

    新生的草叶挂着水珠,巨石沁凉。柳玉竹坐在上边儿,慢慢调息,涨满喉管的酸水才缓缓回落,不再顶得他干呕欲吐。

    “柳大人,喝口水压一压吧。”

    声音响起的同时,有只深褐色的水囊落入视线。

    “多谢。”柳玉竹冲着乔笙笑了笑,嘴角酒窝盛满了暖阳。

    “有劳大人陪我走这一趟。”

    “国公夫人不必客气。事关两国百姓,若真能就此停战,商旅互通,资币相输,结世代安宁,下官受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他站起身来,堪堪稳住虚弱的身子,朝乔笙拱手道:“先前下官对夫人有所偏见,还望夫人勿怪。”

    “大人何须自责。若非大人与邵将军请来张太医,国公在狱中,怕是凶多吉少,说起来,还是我夫妇二人该向大人道谢才是。”

    说完,乔笙欲行礼拜谢,被柳玉竹眼疾手快地虚扶住手臂。

    “夫人言重了……”

    有呕吐物的酸腐味道随风扑来。

    几乎同时,乔笙嗓子一干,强烈的干呕感冲顶着喉咙眼。

    楼玉竹还在面前说着些什么,她总不能当着柳玉竹的面儿捂嘴,多失礼。

    好不容易忍到柳玉竹说完,乔笙匆忙寻了个借口告辞,眼泪都被胃里翻涌的酸水搅了出来,盈满眼眶。

    玉穗担忧地迎上来,“柳大人这是说什么了,夫人脸色怎这般难看?”

    乔笙冲她摆摆手,草香弥散在山野间,将那莫名其妙的干呕感逐渐抚平。

    心头浮起一丝疑惑。

    难不成……她也晕车了?

    远处,车厢四角挂有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俊俊似乎以为又是唐阮在逗它,弓身在地,发出呜噜呜噜的低怒。

    *

    为了照顾柳玉竹,车队走走停停。到达肃州时,已比原定的时间晚了月余。

    待从肃州城穿过,祁州便近在眼前了。

    “奇怪,”邵武骑马跟在车边,疑惑地看向城门下的熙攘人.流,“怎么这么多人出城?”

    棉帘卷起,乔笙看向窗外。

    城门口,许多人奔向城外,仓皇失措,像是在逃难。男人肩上扛着山也似的包袱,包袱口有铁盆露出点边缘。孩子被女人抱在怀里或背在肩上,还要分出一只手,搀扶拄拐的老者。

    只见人出。

    不见人进。

    车队进城时,所有人投来的目光,犹如在看怪胎。

    “滚开滚开滚开——”前方有马车狂奔而来,马鞭抽得啪啪响。骏马受疼,疯狂嘶鸣着,若放任它冲过城门,不知要踏伤多少百姓。

    邵武二话不说,策马而上,一手夺过车夫的马缰,猛地一勒。

    马车骤停。

    哐——

    封在车后的木箱滚落,金条撒了满地。

    “谁啊!竟敢拦老子的车!”

    马车里露出个圆脑袋,怒气冲冲。这人的额发生得很靠后,乍一看,像个秃头。

    邵武铁着脸,“慢慢走,急什么?没看见那么多人排队呢吗!”

    “老子急什么?”圆脑袋叉着腰站在车板上,“南邪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老子急着去逃命!唉唉唉,你愣着干什么,快去把老子的命根子捡起来。”

    车夫连忙去捡金条。

    邵武不解,“有唐国公镇守俪城,南邪哪儿那么容易打到肃州城?”

    “唐国公?”那人狂笑起来,“你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头冒出来的?那唐国公都把俪城拱手送人了,这肃州紧邻俪城,早就保不住了!”

    “这不可能!”乔笙与邵武异口同声。

    “怎么不可能?”圆脑袋“义愤填膺”,“别说俪城,曹副帅都被他给害得死在了战场。要我说啊,他早就和那南邪人勾结好,要篡位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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