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派胡言!”

    肃州城的府衙里,袁驰拍案而起。

    乔笙到达肃州城后不久,肃州守将李复就下达了关城门的命令。

    圆脑袋富商说的那些话,乔笙一个字也不相信。她接连在肃州城中问了百余人,得到的答案,都一模一样,包括李复谈及此事,都是一脸的沉郁。

    城门已关,没来得及出逃的百姓聚集在城门前,日夜拍打,哀嚎怒骂。李复只道是接了耿直的帅令,他也无可奈何。

    乔笙来到肃州城的第三日,城门再次打开。包袱背起,孩子抱起,百姓刚准备往外涌,就被雪亮的利剑吓得瑟缩回城内。

    是陆昌与耿直率军,奉唐阮帅令,退守肃州城。

    与他们一道前来的,还有俪城的数万百姓。

    夜色合拢,李复摸出火折,吹燃,把屋内高低起伏的烛台一一点亮。

    地上的人影随风摇曳,逐渐分裂,形成两道交叠的虚影。乔笙闭了闭眼,待眼前的眩晕感完全消失以后,才抬手挡住火光,慢慢睁眼。

    幻影消失,她的影子,突然有些孤独。

    圆脑袋富商说,唐阮害死了曹兴,向南邪投诚,将俪城拱手相让。

    可陆昌却说,投诚一事,必定是假,为的就是扰乱军心。

    但他也不知,唐阮如今,究竟是生是死。

    至于唐阮害死的曹兴,更属无稽之谈。

    半载前,周云枝曾用媚香蛊惑唐阮,被官家发配军营充做苦役。她在营中仍是不甘,与军中的一名千户有了首尾。

    深陷温柔乡,神仙也难以自持。一来二去,周云枝从那名千户嘴里,套了不少军中的机密。

    这些机密,成了她投诚南邪的筹码,摇身一变,做了南邪新主呼衍屠的宠姬。

    曹兴本打算带兵夜袭,却不想计划泄露,被呼衍屠围截。

    有小兵拼死传回消息,唐阮把自己关在营帐一天一夜后,召了陆昌去说话。留下帅印与一封信后,率领三十精骑,趁夜出城,不知所踪。

    陆昌偏头,昏黄的烛光摩挲着乔笙的侧颜,疲惫又憔悴。

    “阿笙,你不舒服?”

    乔笙敛回思绪,摇头,“陆兄,俪城沦陷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耿直冷哼一声,抢答道:“火烧俪城,退守肃州。老夫打了这么些年仗,就这种窝囊打法,还是头一回见!”

    覃川蹙眉,“耿将军,咱们与南邪,兵力悬殊不说,俪城的兵防地形,也被南宫炽透了个干净。前头几次与南邪交手,也皆是险胜。既然这城从一开始就守不住,属下认为,以退为进,才是明智之举。”

    “没错没错。”俪城太守程胜抄着手,笑得脸上叠起了褶,“依下官愚见,国公做的对,还是一把火烧了的好。那些个南邪人进了城,没地方住,没粮食吃,连根草都见不着。估计现在,正找地方撒气……”

    耿直一记眼刀飞来,程胜吓得缩了缩脑袋,蚌住了嘴。

    耿直心中有气,“文死谏,武死战。作为主帅,就得与城共存亡,弃城而逃算个什么!”

    袁驰实在是听不下去,怼道:“您老想死战,现在还不是跟着退来了肃州。”

    “你以为老夫想!”耿直怒道,“要不是你们用那主帅令来压老夫,老夫必定死守到底!”

    “别别别——”袁驰摆摆手,“幸亏主子临走时留下了帅令,要不然,咱们这些人,都得给您老陪葬……”

    袁驰越说越气人,眼见的耿老将气得翘了胡子,覃川连忙去捂袁驰的嘴,“耿将军,对不住,袁驰也是护主心切,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话不投机半句多,耿直拔腿就走,却被乔笙轻声唤住。

    “耿将军。”

    耿直看了过来。

    是个年轻的妇人。

    发髻以竹簪盘起,不坠珠玉。素白衣衫被烛光染成橘红,仿若一朵白梨花,绽放于夕阳下,宁静安然。

    她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就令人无端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美感。

    耿直依旧铁着脸,声音却软了下来,“国公夫人可是有话要对老夫说?”

    “有些愚见,不吐不快。”乔笙迎上耿直的目光,落落大方,“死战固然可全忠义,但耿将军可曾问过,那些兵士可愿死战?那些俪城的百姓,又可愿守着渺茫的希望死战?既然有人于死地中给他们寻到一条生路,他们又为何,不能弃城而走?”

    “乔笙并无责难将军之意。只是权宜之计,以退为进,在乔笙看来,非但不是懦夫所为,反而是有勇有谋,令人赞叹。耿将军,城池沦陷,尚可夺回。但是人没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窗隙漏风,吹乱一室烛光。

    耿直抿紧了唇,不发一言,却转身坐了回去,猛灌一口茶后,陷入了沉思。

    柳玉竹适时岔开话头:“俪城既已沦陷,肃州距离俪城,快马加鞭,不过半日便可抵达,当务之急,是得想想,该如何守住肃州。”

    总不能再放一把火,退守祁州。只怕还没带着百姓走多远,南邪人就追上来了。

    李复看向陆昌:“陆少将,难道国公爷临走,就没留下过什么锦囊妙计?”

    “锦囊妙计倒是没有,”陆昌取出唐阮留下的信,“国公走前,曾交代过一些事。国公说,火烧俪城后,退守肃州,不论如何艰难,一定要撑着,等他回来。”

    “回来?”程胜犹豫道,“出了城门,就是大漠戈壁。陆少将应当知道,这大漠里头,饿不死,也能在晚上活活冻死。国公一连数日都没有消息,这……恐怕是凶多吉少啊……”

    曹兴出事,好歹还有小兵传回消息。

    但这一次,却是杳无音讯。

    敌军压城,坚守肃州。

    生与死犹如两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难以喘息。

    散会时,月已升至中天,偶尔能听到几声极浅的虫鸣。

    陆昌护送乔笙去驿站歇息,石砖凹凸不平,两人一前一后,踏碎满地月光,沿着低矮房舍,沉默前行。

    陆昌落后乔笙一步,突然开口:“阿笙,你不能留在肃州,我们不能被困死在这里。”

    “你的意思是……”乔笙停下脚步,回头注视着陆昌,“求援西迟?”

    陆昌望向广袤星穹,“城中守军满打满算,也就十万人。南邪数倍于我们,一旦他们攻城,我们撑不过十日。”

    眼下,肃州城如同一滩死水。没有活水的注入,迟早会发腥,发臭,直到干涸。如果陆昌支撑不住,如果唐阮出了意外,十日后,肃州城,就会成为大魏,最大的乱葬岗。

    背水一战,兵行险招。

    陆昌亦觉得唐阮此举,真是为了扭转战局,孤注一掷。

    所有人,都在拿命作赌。

    乔笙没有说话。

    俊俊紧跟乔笙身侧,毛皮发亮,四蹄雪白,宛如腾云驾雾。被乔笙细心养了半载,已然长成只威风凛凛的狼犬。

    四蹄站立时,也有半人高了。

    三个壮汉联手,都未必打得过它。

    耷拉着的双耳突然竖起。

    毫无征兆地,朝乔笙身后扑去。

    “啊——”

    惨叫声刺破长夜。

    一个干瘦的男人与俊俊扭作一团。

    俊俊死咬住他的右胳膊,尖利的犬牙刺入骨肉,血流小溪似的外涌,疼得他扭成了麻花,哭天喊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死了爷娘。

    乔笙吓了一跳,揉着俊俊的脑袋让它撒了口,男人的喉咙才没有被那两颗尖而长的犬牙贯穿。

    陆昌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铁棍,放在手里掂了掂。

    铁棍长而重,打在人的后肩,便是男儿,也会疼得站不直身子。

    这人方才一直藏在屋后,若不是俊俊警醒,这一棍子,怕是已经落在乔笙身上了!

    “这是何意。”陆昌提棍指向男人。

    “我我我……”纸老虎似的,陆昌还没怎么吓,他话都说不利索了,“我半夜睡不着,出来走走!”

    “出来走走,用得着鬼鬼祟祟藏身匿迹?”

    “现、现在打着仗,我哪儿知道你们是不是坏人,当、当然要躲着……”

    “躲什么躲!”

    远处传来一声狮子吼,只见有人抄着铁勺,气势汹汹,巨大的黑云聚拢在身后,待离得近了才看清,都是布衣百姓。

    走在最前的是个女人,“你就是那唐国公的媳妇儿?”她手握铁勺,指向乔笙。

    乔笙柳眉轻压,“是。”

    “是就行!”女人铁勺一挥,“乡亲们,别叫他们跑了!”

    这人犹如将领,令一下,发怒的百姓顷刻间,就把乔笙和陆昌团团包围。

    陆昌上前一步,护乔笙在身后。

    乔笙安抚住躁动的俊俊,拧眉看向女人。

    这几日城中之人都聚在城门,哭求着要出城逃命。想来今夜前来劫她,为的,也是绑个人质,要挟陆昌放他们出城。

    “这位……”女人的头发盘起,显然已经成家,“夫人。不知如何称呼?”

    “俺叫田翠。”

    “田夫人。”乔笙柔声道,“兵临城下,你围了我们,又有何用?”

    “怎么没用!”田翠吼一吼,大地都在颤抖,“等南邪人打过来,就把你给吊在城楼上,到时候那姓唐的卖国贼,总得有个顾忌!”

    “不对不对,”有个老头挣扎出人群,“小田啊,不能等,咱们押着这女人出城,往京都逃吧!”

    “是啊是啊,”另一人附和,“有她在手,碰上南邪人也不怕!”

    乔笙听得哭笑不得。

    且不说唐阮并未叛国,就算是真的,她难道是块免死金牌吗?南邪新主是呼衍屠,又不是唐阮,岂会被一个女人所掣肘。

    陆昌扫视一圈,压下微起的怒火,沉声道:“各位,南邪即将兵临城下,难道要我们放大家离去,白白给南邪送人头吗?”

    “你少在这儿吓唬人!”有人喊道,“就是你烧了俪城,你该不会和那唐国公是一伙儿的,害完俪城,又来害咱们肃州!”

    “就算不是,你们有车有马,等着城快破了,你们还不是说跑就跑,留下咱们在这儿等死!”

    俪城守不住,烧完就跑。前车之鉴近在眼前,肃州人,实在是担心,同样的惨剧会在肃州再次上演。

    归根结底,俪城的沦陷,让他们信不过朝廷的大军了。

    “我留下。”乔笙绕过陆昌,站在百姓面前,“从现在开始,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绝不后撤半步。大家若不放心,可将我用麻绳捆缚,或是派人将我看管起来,绝无二话,日后,亦不会迁怒于人。”

    人之成见,最难改变。

    既然百姓认为唐阮叛国,她解释再多,也是苍白无力。不如顺着他们的意,留下来,好让他们心安一些,把精力都放在守城上。大敌当前,要是起了内讧就麻烦了。

    “阿笙!”陆昌还是想让她即刻就走。

    “陆兄。”乔笙神色平静,有种近乎于执着的执拗倒映在眸中,“求援一事,不必我亲去。或许我留在肃州城中,援兵,才会来得更快。”

    非她不信拓跋延,而是两国之间,纠葛太多。她从未了解过拓跋延,若她去往西迟,拓跋延却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她也无计可施。

    “陆兄,可令邵武将军与柳大人夜缒出城,求援西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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