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笙最后还是留在了肃州城,被当做人质,用以“要挟”唐阮。

    田翠倒没有真的捆了乔笙。

    乔笙只需每日清早绕城转上一圈,在百姓面前露露脸,证明自己没有“弃城而逃”便是。

    但彻底打消百姓涌出城门念头的,是南邪人,扔在城门前,如山的死尸。

    闭城后的第四日,南邪人在肃州城外安营扎寨。

    乔笙、陆昌、李复、耿直等人站在城楼,亲眼目睹南邪人,奸笑着,挑衅着,将大魏百姓的尸身,一具一具,扔进干涸无水的护城河道。

    其中有个圆脑袋,美人尖生在发顶,从前边看去,像是个秃头。看到他时,乔笙心神具震。

    这人,明明前几日还在肃州城中,一口一个老子,要多嚣张有多嚣张,可现在,却成了一句不会说话的尸体。

    所以,眼前这些神色惊恐的尸体,都是前些日,逃出肃州城的百姓。

    不多时,河道填平。

    南邪人骑着高马,将大魏百姓的尸身当做桥梁,反复践踏着,越过护城河道,来到城门下,高声骂战。

    尸臭包裹着整座城池。南邪人的叫嚣声,尖锥般,扎刺着肃州城中,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脏。

    大漠黄沙,鲜血染红了晚霞,愤怨化为劲风,在耳畔心口,回响怒嚎。

    城楼巍峨,陆昌、李复和耿直聚在一处,与乔笙拉开些距离,低声商议着应对之策。

    不过片刻的功夫,耿直突然怒吼一声,“简直荒唐!此计不行,老夫绝不同意,你二人休要再提!”

    半点辩解的机会都不留,耿直拂袖而去。

    李复与陆昌对视一眼,瞧着都有些恼火,还有点无可奈何。

    唐阮不在,副帅最大。

    这里,没人能奈何得了耿直。

    城楼下,秃鹫密密麻麻落了满地,疯狂撕咬着腐肉。

    乔笙不忍再看,快步迈下城楼,终是没忍住,蹲在墙角,胃中酸水翻江倒海,逆流至喉头,冲顶得两眼湿润。

    泪珠流过脸颊,摔碎八瓣,洇湿了小块石砖。

    陆昌走到她的身边。

    乔笙问:“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城外的尸体,该如何处理。”陆昌没有隐瞒,“总不能任由南邪人践踏。尸体太多,来不及掩埋,只能就地焚化。可耿将军……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纵然死后,也不可损毁。就地焚化,有辱亡灵,百姓生前遭难,死后亦不能入土为安,这件事,耿直不论如何,也不会点头。

    或许是见惯了生死,又或许是为将者,考虑全局时惯有的冷酷。相比于乔笙,陆昌从始至终,都显得冷静许多。

    城中已有百姓抱怨,若非唐阮将俪城拱手让人,肃州百姓不会背井离乡,自然就不会撞上南邪人,死于非命。

    但陆昌不这么想。

    世上从无两全之策,城外的百余人不死,死的就是俪城的数万人。两害相权取其轻,必然有一方,是要被放弃的。

    但不论放弃谁,唐阮的骂名,都背定了。

    这场仗,从开始就打的艰难。

    南宫炽早在暗中与南邪勾结,靳忠说,南宫炽投诚的物件里,就有俪城的布防图与堪舆图。

    如此一来,南邪看俪城,就犹如看自家门庭。暗道小偏门,粮仓兵器库,所有的位置,都一清二楚。

    底都透没了,还打什么打!

    唐阮赶来俪城的第一日,下达的第一道帅令,就是分批护送百姓出城。然后紧锣密鼓地排兵布阵,与南邪周旋,拖延时日。

    每次交手,前有劲敌猛攻,后方还不安稳,时不时就从某处暗道蹿出小股的南邪士兵。幸好唐阮分出人来把手在各出暗道口,这才避免腹背受敌,险胜几场。

    主帅的营帐,夜夜五更熄灯。

    天际微明时,准能瞧见唐阮裹着大氅,站在城楼上,眺望京都的方向。

    陆昌曾在夜里议事后,折返回营帐。隔着厚厚的棉帘,从帘隙间,他窥见,唐阮靠在椅背上,手背抵在额头,双目紧闭,瞧着很是疲惫。

    而他的怀里,有只大头娃娃,白线缝制的唇弯起大大的弧度,是这昏暗营帐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陆昌心中微动。

    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唐国公,其实也是一介凡人,也会累,也会力不从心。

    只不过他从不示弱于人,如同一头猛虎,总就在夜间独自舔舐伤口,待到天亮,回到众人面前,他依旧是飞扬恣意、骄傲自信的三军主帅、大魏国公。

    决定火烧俪城、退守肃州时,唐阮找陆昌密谈。唐阮料定此举难以服众,尤其是耿直那样的老将,所以留下帅印,将此事委托于只是个无名小将的陆昌。

    陆昌是他在军中,除曹兴外,唯一一个信得过的人。

    他考虑到了所有人,唯独没考虑过自己的身后名。

    陆昌笑他,“何必如此。”

    唐阮笑答,“无所谓的东西,不重要。”

    *

    入夜气温骤降,肃州城中物资不足,烧不起炭盆。好在时节已经入春,不再似冬日冷得彻骨,夜里单衣换成棉服,就足够抵御寒冷。

    换上素绒绣花袄,乔笙与陆昌一同用膳。白粥花生米,偶尔煮些青菜,在城中就算很好的膳食了。

    乔笙喝完白粥便不再动筷,陆昌以为她是故意少食,把份例让给他,毕竟男儿吃的总要多些。

    他笑道:“城中粮食虽然不足,但还不至于少到只能供你喝一碗白粥。若你每日都吃得这样少,等唐阮回来,怕是要找我麻烦。”

    依着唐阮的性子,这倒不是没可能。

    乔笙轻笑了下,“陆兄多虑了,只是这几日胃口不是很好,吃不下许多而已。”

    就连那碗白粥,也是为着不浪费粮食,强忍着喝下去的。每喝一口,就能感到酸水顶着米粒回流,这是她喝过最艰难的一碗粥。

    陆昌眉头拧成八字,“腹饿损身。我略懂医术,不如帮你把把脉?”

    乔笙犹豫片刻,还是把手伸过去。

    手帕覆于皓腕,陆昌搭手号脉。

    指尖刚刚落下,屋外就传来急促的奔跑声。

    “陆少将,耿将军执意要出城,属下们实在是拦不住!”

    陆昌带兵赶到时,耿直已经带人,跳下护城河道,接力搬尸。板车一辆接一辆,上面码着一具具尸体。

    城门大敞,却没人嚷着出城了。

    不少百姓跟着耿直一起,将乡里乡亲的尸体安放好,之后拉到后山去埋葬。

    搬着搬着,就有人开始掉眼泪。渐渐地,传来哭声,越来越大,在这静夜中,听起来有种国破家亡的悲戚感。

    乔笙站在城楼上,暗道不好。

    上兵伐谋,南邪人故意把尸体扔在这儿,见者落泪的同时,不免为自己的下场忧虑。军心不稳,在军中,乃是大忌。

    还没来得及深想对策,就见尸山似乎动了动,紧接着,眼前有一道银白亮光闪过,短暂地白了一瞬,惊骇如电击般,自头颅贯穿全身。

    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乔笙顾不得细想,喊道:“快走,有南邪人!”

    终究是发现的太晚。

    尸山突然躁动,诈尸似的,一个个尸体又“活”了过来,手握弯刀,见人就砍。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有百姓来不及逃出河道,爬着爬着,心口就穿出一把染血的弯刀。

    就连耿直,都被尸山里突然冒出的弯刀划破小腹,要不是陆昌及时挥剑挡了一下,那一刀,就划在脖子上了。

    粗略数了数,尸山里,至少四成的尸体都是南邪人假扮。乔笙站在马面墙上,焦灼地看向大开的城门。远处天地相接的方向,有滚雷般的马蹄声传来。

    与南邪的第一次交手,就这样,突如其来。

    耿直受伤退回内城,陆昌带兵与从尸山里爬出来的南邪人短兵相接。李复带着弓箭手赶到城楼,放箭射敌。

    两军混战,自己人还在城楼下,滚石与滚木是用不上了。

    远处奔来的南邪大军,已经从蚂蚁似的黑点,迅速扩散,犹如黑云压城,就连月光都黯淡了许多。

    要是陆昌无法在南邪大军兵临城下前回到内城……乔笙看向李复,“李将军,现在,就只剩一个办法了。”

    李复动作很快。

    桐油与棉布早已备好,棉布浸满桐油,往箭头一裹,掠过火把,拉弓搭箭,火团张牙舞爪地射向墨夜,点点火光弯出一道亮带,精准地落在护城河道。

    反复数次,河道中,燃起冲天的火墙。

    炽热感炙烤着每一个在场的人。

    尸体灼烧着,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隐隐约约,似乎还有……哭声。

    从火墙中传来的哭声。

    如怨如诉,仿佛带着无限的怨怒。

    火墙阻隔,南邪大军靠近不了城门。

    呼衍屠急急勒马,火光倒映在眸子里,似有心火在燃烧。

    身旁的军师宽慰他,“国主,不必心急。臣观天象发现,只待过了今夜,就再没什么,能拦得住咱们了。”

    南邪军,来的快,退的也快。

    烈火还在焚烧,炽热的夜风中弥漫着焦糊味,搅得乔笙有些腹痛。她沿着马道下了城墙,忽地顿住脚步,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下.体.流出。

    温热的。

    像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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