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刚过,夜间算不上冷,但一身单衣还是凉意分明。君悦感受着初秋这种凉意,知道身体在微微发抖,仍然坐在那儿,没有把薄被裹上,也没有起身关窗。

    身边的榻上早早没了人,留下一个印子,却摸不到一点温度。

    周围的一切都没变,只是少了个人。

    这不是第一次了。

    大概两个月前,靳雨说他以后会一直住在恬园,偶尔去阁里办事。于是两人天天同床共枕,君悦自打他回来之后睡得愈加安稳,也没怀疑过什么。

    直到近一个月他发现靳雨夜里不在。

    差不多一个月前,他半夜起夜,意识到靳雨不在,心中有疑,但想着靳雨应该是有事不便说,回房又睡下了,次日早见靳雨就躺在身边。靳雨对晚上不在的回答就如他所料,有事不能对他说,就直接走了。后来这种事又有两三次,他就没再问过。

    虽然理由很正当,他也能理解,但好像总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今夜是破天荒地没睡着,不想吵到靳雨,就一直安静地躺着。过了一刻多钟,他感觉到靳雨起身下床,想着他可能是起夜,没开口问,却睁了眼看着他。没想到靳雨起身换了衣服,点了灯坐在桌前化妆易容,随后灭灯出去了。君悦就一直躺在床上,目送他离开。

    原来他每次夜里出去办事的时候走得这么早。

    身边没有靳雨的时候他总是入睡很慢,睡得很浅。他不知道之前靳雨半夜出去之后自己是怎么醒了又安安稳稳睡到天亮的。今夜大抵是睡不着了,长夜漫漫,不如想些什么打发时间。

    他最愿意想的就是将来的生活。他想和靳雨去很多地方,想带靳雨去他的家乡,去见邻里亲人。他设想过很多次,他的靳雨,可以在离开上阳之后摘下面具,再也不用易容,自己以后随时随地都能看到他那张真实的脸。还有靳雨那个头发,等离开了上阳,他一定要劝他用发冠把头发束起来,再不用麻绳一样的发绳随便一绑吊在脑后。他的爱人是很俊秀的人,不是什么江湖浪子。君悦一直很在意这些,靳雨本人是一点也不在乎。

    天马行空想了很多,实在没什么可想,他就转而去回忆靳雨在家这两个月的一些事。嗯,还是靳雨在家的好,冷了有人暖,病了有人管,饿了有人做饭,时不时还能逛个集市。

    集市……倒是有一阵子没去了,最近不知道有什么果子……鱼应该不少……还有些点心之类的……还有……

    胭脂。

    他莫名想到这么个东西,觉得荒唐,想把这个想法忽略过去,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大抵是有什么事和这个相关,不然也想不到。于是他搜寻着自己与胭脂的一些关联,一边想一边觉得好笑,怎么会和这种东西打交道。

    “这胭脂成色不好……”一个很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陡然清醒了几分。

    记忆一旦找到了开头就很容易顺下去。他想起靳雨当时躲闪的神色和语气,心里生出了一些怀疑,手放在身侧不自觉地抓住身下的单子,手里的东西让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甩了甩头竭力把那些想法赶出去。

    他想放宽心入睡,脑子里却一直安静不下来,总需要想些什么来填补空虚的烦躁。他起身披着外衣到院子里转了转,有些困意了又回来。躺下没一会儿,积攒的困意就散去,仍是难耐地躺在床上。最后身子底下都捂得发热烦躁,左右翻身都没用。他于是挪到靳雨那半边去,暂时逃离了那半边燥热的床榻。

    以前靳雨常常不在家,君悦最想他的时候就会睡到他这边。现在这半边还留存着他的气息,君悦呼吸着空气中稀少的残余,想着靳雨今夜到哪里去了。

    靳雨的事他不能过问太多,瞻星阁有许多只有阁主才能知道的机密,更何况他只是在夜鹰阁挂了个名,实际上并不属于夜鹰阁的成员。

    在一起这么久,他第一次这么想知道靳雨究竟去了哪儿,在做什么,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把他拉回来紧紧抓住。

    但是没用,他确确实实不在身边了,而且是悄然无声地走了。

    他知道的有三四回,那他不知道的又有多少次呢?

    到底有多少个夜晚是他们没有在一起完整度过的?

    君悦不敢去想,坐起身来,茫然地对着屋里的一片漆黑,焦灼的感觉从心底升上来。

    真是奇怪,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有什么难道不是等靳雨回来几句话就能问明白的吗?有什么可担心的?

    心里还是有种空虚感。他就一直坐在床上,没有什么可想,只觉得整个人被弥漫在周遭的安静和空虚包裹。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后来大概是困得坐不住了,就躺了回去。

    总算是睡下了,然而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睡得并不深,甚至能隐约觉出天色的变化。破晓时分,他模糊地听到窗外的马蹄声,随后是脚步声。他睁开眼,看见床前晃过一个人影,在屋里轻轻走了几个来回,在床边坐下。

    困倦缠身,他几乎挪动不了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却有种莫名的力量支撑着他睁着双眼看着眼前的人。“去哪儿了?”他费力提神问道。

    靳雨闻声震惊片刻,随后俯下身:“怎么醒得这么早?是不是我动静太大了?”

    其实他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几乎是一点声音没有,只是君悦一直绷着这根弦罢了。

    “我问你去哪儿了。”困倦加上心里的种种,他是没剩太多好脾气说话。

    靳雨愣了一下。他之前从没见过君悦跟他生气发脾气,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过,这一下语气这么不对,他觉得不对劲。“有任务出去了,没告诉你。”他轻声说道。

    “现在任务都这么频繁吗?还非得等晚上。”君悦强行打起精神从床上撑着坐起来,和靳雨平视。

    “最近有些人需要我去见,白天不方便,只能约晚上。”

    君悦听了,自觉理亏,憋在心里的情绪一下无处发泄,郁闷地低下头。“没跟你说,怕你睡不好,想着等你睡着了再走你能安稳睡一觉。”靳雨解释道。

    心里的情绪化作委屈涌上来,他伸手抱住靳雨,靠在他肩上:“你不在的时候我都睡不好。”

    他等着靳雨给他一个答复,承诺今后不会撇下他一个人过夜之类的。然而他在靳雨肩头趴了半天,靳雨还是没有反应,最后只是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躺下再睡会儿吧,我在这儿陪着你。”

    君悦于是往里挪了挪,靳雨在他身侧躺下,握着他的手。君悦抓着那只因长年拉弓而骨节分明又有力的手,安心了许多,虽然困倦,还是翻了个身往靳雨怀里钻。靳雨也就由着他,搂着侧躺在床上。

    君悦习惯性地将脸埋在他怀里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气味扑鼻而来,整个人瞬间都放松下来,完全陷在靳雨的怀抱里,慢慢沉在睡意之中。

    一丝香甜的气味混在其中,一下刺破了他的困意,把他整个人从困意中强行拉出来,狠狠摔醒。

    他一个激灵睁开眼,从靳雨怀里挣脱出来。靳雨没有防备,被他推开一些,身子一抖险些从床上掉下去,连忙抓住床边。再回头看君悦缩在那边睁着眼,只当他是噩梦惊了神,靠过去伸手去贴他的额头:“怎么了?做噩梦了?”

    君悦眼都不抬,抬手在空中把他的手挡开。靳雨一愣,手僵在半空中。

    “你是见了哪位大人物,身上还带香气?”君悦撑起身,垂着眼冷声问道。

    靳雨沉默着与他对视。他盯着靳雨,也不开口。

    他在等靳雨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

    天色慢慢变亮,屋子里的一切都逐渐清晰,包括两人脸上的神情。

    他看清了靳雨的脸色。

    靳雨就躺在那儿,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眼神中也没有一丝波澜,尽是一片平静。

    “秋溟,你就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靳雨依然平静,没有因为他的话掀起一丝波澜。

    甚至不回避他的直视。

    僵持之下,君悦甚至觉得理亏的人是自己。

    这种情形,难道还不需要一句解释吗?

    非要把话挑明才行吗?

    终于,靳雨挪开了眼,避开他的目光。

    “我没法解释,”靳雨沉沉道,“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他说着坐起身,短叹一口气。君悦望着他,心中翻涌的情绪让他用力呼吸了几口气。“为什么你有那么多事情不能告诉我?”

    靳雨转过头平视着他,目光的平静之中透出严肃的冷淡。“因为我是阁主。”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说罢没有再多看茫然坐着的君悦,起身下床,穿衣出屋。等君悦回过神,院中一声马鸣,接着是一串马蹄声渐渐远去。

    他不想出屋去看,连床都不想下。未能安寝的疲倦让他此时即使坐着也有一阵一阵的晕眩,似乎天地都在旋转,周围很模糊,心绪很混乱。

    等到天大亮了,周围一切都清晰了,他重新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离开这么简单。

    难得起得晚了些,梦夜只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剑就披起外衣到茶楼了。还没进门,一阵笑声就传入耳朵,似曾相识又许久未闻。

    她还没来得及想这个笑声来自什么人,屋里的说话声就传出来,那个飘在半空故意兜转抑扬的声音让她一下想起了那个人。进门一看,果然。

    长发两束胸前,一袭碧水长衣,发挽白玉簪,手持白玉扇。一手徐徐摇扇,一手端杯饮茶,一面跟旁边的韩琦说笑聊天。

    她是很想转头就走,不过小二先一步替她拿了杯子碗筷搁到桌上,于是那桌的两人都注意到了她的到来。

    “梦夜。”韩琦跟她招了招手,花卿转头看过来,她只能走过去,坐在韩琦另一边。

    “好久不见,梦姑娘还认得我吗?”她刚一落座,花卿便开口道。

    “花阁主尊容,在下还不敢忘。”梦夜瞥他一眼,低头去倒水。

    花卿浅笑摇扇,举杯饮茶。“这茶不错,清香微苦,还有些清凉。”

    “阁主好品味,这是今年夏天的荷叶、早开的桂花,制成的一副金桂翠荷茶。”小二给梦夜送来些早点,应和着花卿说道。

    “山庄的茶楼是越来越好了。”花卿颔首谢过小二。小二又给他们添了些水就回柜台接着做自己的事去了,留下三人接着喝茶聊天。

    “花阁主怎么突然来阁里了?好久没见你了。”韩琦问道。

    花卿没有立刻回答,喝了口茶,慢慢咽下,才徐徐转过头。“最近物资上有点问题,阁主叫我来交代点事。”

    韩琦点了点头,知道问太多不好,于是两人聊起近日上阳城里的一些轶事。花卿絮絮地讲上阳的那些歌坊又有哪些新歌,哪些新舞,多了什么乐师。“韩琦,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听听,啊。”花卿抬起胳膊,手肘搭上韩琦的肩膀,挑了下眉。

    梦夜沉默地给了他一个白眼。

    “行了,时候不早了,我该去阁主那儿了,回见。”花卿拍了拍韩琦站起身,一手握着扇子,端正地向梦夜作了个揖。梦夜是极其不想理他,但还是冷着脸起身回了礼。花卿又向小二点头示意,然后踱着出了门。

    “你还是看不惯他?”韩琦看梦夜那张冷得要结冰的脸就觉得好笑。梦夜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以此作为回答。

    花卿出了茶楼悠悠晃了几步,立马换作一副正经样子,快步向祝千的院子走去。门口的侍从见到他来了,给他打开院子的结界。祝千的书童在屋里等着他,七拐八弯将他带到了一间隐秘的房间。“各位阁主都已经到了,在里面等着您。”他敲了两声门,将花卿送进去。

    圆桌最远处坐着祝千,周围坐着三人,一个蓄须束发的中年男子,一个红衣双髻的娇小女子,还有一个发黑面白的年轻人。他一进来,一屋子四个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让他分明地感受到自己来晚了,于是灰溜溜地坐到中年人的旁边。

    “今天把你们叫来是要商议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关乎瞻星阁后续的命运。”祝千开口道。四人都屏气凝神,目光集中在这位最高领导者身上。

    等他们出来到院子中时,太阳已经全升上来了,一个早上过去了一半。他们彼此看了看对方,就知道大家心里的感受和神情都差不多:来的时候有多充满斗志,现在就有多迷茫无措。

    “大阁主这样真的好吗?”红衣女子向中年人说道。他闷声叹了口气:“想来阁主有他的用意吧,只是为难子柔了……”他们向门口看去,青年人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花卿出来的时候脸上像是笼了一层阴云,吊着嘴角沉着脸,耷拉着目光。两人见他出来,围了上去。“花卿,你真的要应下这件事吗?”女子问道。

    花卿抬眼,在她眼中看出了困惑和惊讶,点了点头。“这件事最好就是我去,也只能我去。”

    “你不是不知道靳雨的性子,这个计划成了还好,要是不成,他一定会追查到底。到时候他可不会顾及你们这几年的情谊。”

    “我知道,”花卿抬起头,握着扇柄正色道,“但是阁主必然有他的安排,不会有错。靳雨……罢了,他以后就算恨我又能怎样呢?他自己除不掉的魔障,就让我来帮他吧……如果这一招真能帮了瞻星阁,那这个恶人就让我来做吧。”他看向中年人,又看向青年人。大家统一地注视着听他讲完,又是一片沉默。

    中年人默然上前拍上花卿的肩膀,他回过头微微笑道:“没事儿,老钱,出不了什么大事,别听三白瞎说。大家都是自己人,能有什么……”正说着,祝千从里面出来。

    “今天的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在事情安排妥当之前,对靳雨封锁消息。”

    “是。”四人轻声应道。

    “走的时候留点神,别让太多人碰见。”祝千交代完,回身进去了。侍从将他们送出院子。

    “花卿,你要真有什么应付不来的就告诉我们,都是阁主,有什么能帮的上的我们一定尽力。”出了院子,女子仍蹙着眉向他说道。

    “花兄有什么难处,钱某必鼎力相助。”中年人说道。

    到分别处,面貌年轻者拦了花卿一下,他会意,两人走开几步说话。

    “燕老方才一直一言不发,是有什么要单独跟我讲?”花卿倾身问道。

    “这计划铤而走险,成了确实是好事,不成就很可能损失惨重。大阁主向来行事稳重,必然知晓这一点,不会冒然犯险。”此人面貌年轻,声音却低沉浑厚,带着些苍老的味道。

    花卿听着,不自觉地皱起眉。对方明显话里有话,只是自己听不明白。

    “恐怕他更重要的目的,重要到可以拿这么关键的一件事去赌。”

    “还请燕老明示。”花卿不傻,他不愿意做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对方摇了摇头:“只是猜测,空口无凭。你既然应下了,就入了这个局了,希望你能全身而退。”

    花卿深深作揖:“多谢燕老。”

    他颔首示意:“靳雨新任阁主不到两年,我不熟悉他。但赖好比你们多活二三十年,见的人见的事能多点。情义这东西,最难放下,最容易生事。”

    花卿听罢,沉默片刻,拱手道:“花卿多谢燕老指点。”

    梦夜与韩琦骑马在路上慢慢走着,背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越来越近。梦夜回头一看,迎面奔来一匹栗色马和一匹枣红马,栗色马上载着一中年男子,枣红马上一眼看不见人,只看见大红的衣衫飘飞。两匹马来得气势汹汹,梦夜一拉缰绳,往路边让开,两匹马奔过,枣红马从她身边擦过,马上的人正好回头与她对视一眼,随即奔驰而过。

    这女子虽然身形娇小,眼神中却有种让人却步的气势,令梦夜心头一震,僵在那里。韩琦靠近些叫了她一声:“怎么了?”

    她回了些神,垂下眼:“没什么。”

    韩琦向奔过那两人眯起眼看了一看:“那大概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穿得那么亮丽。”

    梦夜关心的不是她穿的怎么样,而是那个女子给她那种潇洒张扬不顾一切的感觉。她不知道就擦肩而过那一刻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感觉,大概是想多了吧。

    “快走吧,你不是说你要拿女红去店里吗?”韩琦催促道。梦夜应了一声,两人加快速度向城里去了。

    她很明显地觉得自己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说不上难过,似乎有点失落,有些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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