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大夫,我听瑄郡王说过,在你来到军营之前,是打算往京城去的?”

    她看了看鲁王的面孔,壮胆回道:“是。”

    “你打算参加朝廷的医学会考,想在宫里谋求一份生计,可是?”

    “一切只是民女妄想。”

    “以你的才识,和身上一股肯拼的劲头,我看这并非妄想,只是时机不对,才未完成。”

    “殿下谬赞了。”

    “据说瑄郡王抓到你时,你正打算往北潜逃?”

    伍永和看着面前的酒杯,酒水如一潭死水在井中,她与杯中的酒一般,静默无言。

    见她未回话,鲁王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才缓缓说道:“看来进京赴考已是你的必行之路,既然如此,本王何不依你之意愿,送你往京城赴试?”

    鲁王话一说完,伍永和立即抬起头来,看着面前这个语气平和,面色如水的人。

    一时还未反应过来,是她耳朵进了灰还是鲁王口音不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送她往京城赴试?还是赴死?又不好说自己没听清让他再说一次,那就是不敬了。

    她目瞪口呆,不知作何回应才好。

    鲁王见她神情痴呆的模样,甚是可笑,说道:“这不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么?本王准予你离开此地,去应试,你该即刻磕头谢恩,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这回她听清了,是送她往京城赴试!

    可……她却一点点也开心不起来。这个恩赐,跟鲁王赏赐的那盘子银两一样,令她胆战心惊。

    “殿下,您对民女的厚爱,民女心领,只是这份大恩,愧不敢受!”

    好事来得太突然太奇异,都不会是好事,更何况,这种好事是来自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叛贼所赐,甜蜜蜜的外衣之下包裹的只会是可怕的剧毒。

    伍永和心知肚明,天上掉不下什么大馅饼,鲁王给的,永远是啃不动的铁饼!

    鲁王见她一口回绝这份大礼,微有不悦,“这就奇了,你千方百计地逃跑,就是为了参加会考,进宫求发展,如今本王非但不责罪你,还送你去实现心中抱负,你却只管推辞,若不是神识不清,就是存心与我作对?”

    这小姑娘简直不知好歹,不让她走,她非要走,送她去,她又不肯去,偏要跟你反着来闹得天翻地覆才甘心!

    “民女不敢,只是……”

    她的话被鲁王截断,“伍大夫,无论你此刻心中有何想法,本王都不关心,可送你往京城赴试,是势在必行的!”

    伍永和心下躁动不安,也不知鲁王此举是什么意图。

    他接着又说道:“就算前一刻你还踌躇满志,这一刻突变与世无争了,本王也信你,只不过……你不能光想着自身的喜怒哀乐,而不理会家乡人的水深火热吧?”

    她看着鲁王那心平气和的模样,宛如一条正在安恬休憩的巨蟒,即便它不攻击人,单是望着,也令人遍体生寒!

    她疑惑着,“家乡人?”

    “你可以淡泊名利,也可以潇洒无拘束,但你的伍叔叔,伍婶婶,你的守儿弟弟,还有邻居玩伴柳强石,他们难道不希望你飞黄腾达,好跟着沾光么?”

    伍永和浑身每一寸肌肉都跟随鲁王的话颤抖,她吓得跪在地上,将头磕下去,“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我家人朋友都只是平头百姓,他们从未得罪殿下,望殿下开恩!”

    “本王只是与你交心谈天,何曾说过要他们的命?你这是做什么?”

    伍永和听见他将自己熟识的每一个人都一一列举,不得不五内俱颤,他早已将她的家乡与人际关系调查得一清二楚,一个不漏!话里话外,分明是以此要挟自己!

    她不得不乖乖听话,“殿下,求您开恩,民女愿为殿下事事尽心,不敢违拗!”

    “你先起来吧。”鲁王轻声说,用眼神示意垂荣将她扶起。

    伍永和身体颓软,需费些力气才站起,但迟迟不敢再坐下。

    垂荣见状,笑着说:“伍大夫,你此去京城,有殿下保驾护航,牵线搭桥,你又聪慧过人,会考必定顺风顺水,与你曾经所想的结果甚至更好,该好好地感念殿下恩典才是呀!”

    伍永和问道:“谢恩之前,请容民女斗胆一问,不知殿下为何要帮衬民女进京?”

    鲁王颔首轻笑,“我不过见你壮志宏宇,一心想为更多人造福,怜惜你在我这小小军营里,难免埋没了人才,想助你一臂之力,捧你上青云罢了。”

    想必再怎么问,鲁王也不会告诉她真相,既如此,她也不必再多费唇舌了。从未想过要登青云,今日却有人逼着自己非上青云不可,说出去有谁会信?

    “劳殿下费心。”

    “朝廷设定的考试日期是下个月中旬,你准备一下,还可以赶得及,其余事项垂荣会替你打理。”

    “谢殿下!”

    “去京城之路尚远,你一个小姑娘孤身上路多有不便,我会让曾经服侍王统领的长随空明跟随你,你把他当护卫也好,当侍从也好,自己看着办吧。”

    “空明?”伍永和记得最后一次见他,他因为王竹君的事哭得几近昏厥,她给用了药才缓过来,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王统领下落不明,九死一生,他留在这军营里也是无用,不如让他跟随你去京城,与你有个照应也好。”

    “民女谢殿下周全。”

    “伍大夫,此去京城赴试,你若得运,能够在宫里谋事,需知谨言慎行,莫要让任何人得知你曾为本王军营效力,无论如何身份与经历不可暴露,其中的厉害你应该很是清楚!”

    “民女知道。”

    “你退下吧。”

    伍永和预备退下,想到自己即将光明正大地离开军营,恍如梦境中,一切轻飘飘,虚无感强烈。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王竹君来,他中箭滚下山的那一刻,也是这种脚步轻浮,眼前一片空白的感受么?

    “殿下!”她忽地转身,既然要离开这儿了,还顾虑那么多做什么呢?王竹君就这么被杀害,死的未免太冤枉,她要告发瑄郡王,好歹让鲁王心里有个数!

    鲁王问道:“还有什么事?”

    “民女有要事禀告!”

    “说吧。”

    “禀殿下,王统领的死……”

    鲁王抬起头来看着她,“王统领?”

    “是,他的死另有因由,并不是……”

    她话未说完,却被垂荣中断,“伍大夫,王统领在战场的事,你身在营中如何能知?切莫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才是!”

    伍永和看着垂荣突而袭上面色的冷峻,有些迟疑,事已至此,将这件事说出还有何意义呢?

    瑄郡王不会因此被处决,有可能还会连累其他人,这么一想,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民女未经深思熟虑以致口误,望殿下恕罪。”

    “既然无事,你便退下吧。”

    伍永和垂头丧气地退出营帐,抬头望着天,烈阳高照,晒得人头昏脑涨,往后会是怎么个境况?她千想万算,也算不到会有鲁王亲自送自己进京的一日,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她从此深刻感受到了。

    伍永和离开后,只剩鲁王与亲随垂荣在帐里。

    垂荣为鲁王倒酒,说道:“殿下,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么?”

    鲁王眉宇间显露出疑虑,“垂荣,你真觉得伍永和可以找到吗?”

    “如今,朝廷内部也在寻找,咱们早一步安排,便早一步占得先机,伍大夫饱读医书,人也聪敏,依小人看来,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何况,她若能进宫当差,于殿下,只是有利而无害的。”

    鲁王点了点头,“你看待事情,看待人总有深刻独到的观点,不像云震,只会嚷嚷着让我一刀砍了伍永和的脑袋!”

    垂荣笑了笑,“殿下万人之上,手握重权,要拿一个小姑娘的性命极其简单,可要夺得皇位,做天下之主,光靠取人性命就能做得到的话,那么最凶狠的杀人犯都可以做皇帝了!知人善用,哪怕是一只狗,一只猫,都有看门和捉老鼠的功用,能把每个人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才最重要,瑄郡王还年轻,自然还未懂得这个道理。”

    “云震就是太过心高气傲,做事难免浮躁,容易铸成大错。”

    “来日方长,殿下悉心调教,相信瑄郡王会有进益。”

    “我就怕他总是自作主张,不听人劝,坏了大事不提,还会使自己陷入困境。”

    “瑄郡王年少气盛,也难怪殿下忧心。”

    “他做事向来不比王统领沉稳,又争强好胜,爱与人攀比,要不是王统领不在了,还不知他要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此次安排伍大夫进京赴试,一切都可以有所改变,殿下宽心即可。”

    月上高空,伍永和在营帐外独自对着篝火发呆,火光随风闪动,她机警地回过头,看见瑄郡王正朝这边走来。

    这纨绔子弟也不知又要来对她说什么生死威胁的言语,诸如:

    “伍永和,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我定要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与你不共戴天,从此世上有你无我,有我没你!”

    ……

    她开始感到倦怠疲累,此刻耳朵里多些耳屎也好过听这人废话。

    “瑄郡王有何指教?”她连恭敬的礼数都懒得施,一直坐在石块上,动也不动。

    “指教谈不上,只是有几个疑问,不得不来向你讨教!”他说着,就坐在她的对面,隔着燃燃火堆,两人之间的怨愤之火在这一刻变为有形之火。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瑄郡王也会请教人,看来这天下是要大变了!”

    瑄郡王头一次不为她的讽刺所激怒,反而大笑两声,说道:“有了父王这个挡箭牌,人说话也变得铿锵有力了,学会在我面前狐假虎威。”

    伍永和嗤笑道:“究竟谁是狐狸,谁是老虎,大家心中有数!”

    “好,好,你如今是父王面前的红人,自然是谁也不放在眼里,这也是常理。可我倒好奇,你究竟是如何获得他的信任的?之前有王竹君,现在有你,你俩的心机手段不是一般人所及,看来与王竹君亲近的这些日子他教会你的东西是真不少!”

    这些难听的话,足以让伍永和原地起立,继而破口大骂。比起他,有谁更凶残?更小心眼?更会使手段?此刻还有脸面当着她恶人先告状,为何不回去照照镜子自个儿审视一番?

    但她现在根本没有任何心情与他争执不休,此刻心心念念的,只有家乡的亲朋好友,他们的性命正与自己连成一串,如何保得他们和自己才是她最头疼的。冷静下来,也就不再因一两句刺激的话而上头了。

    她细细看着瑄郡王,发现他表面上一如既往的骄横自大,可话语间却隐约透露他的慌张与疑惑。

    原来如此,形式发展至今日,骄傲高贵的瑄郡王也有害怕心怯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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