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小苏从蘅芜苑突然消失。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除聂王君与紫霜王后,大齐王宫中再也找不出第三人知晓内情。

    第二日天色将明未明,香怜被召进紫宸殿。

    “启禀王君,香怜到了。”石头躬身朝聂王君道。

    “唔,你去罢。”

    聂王君正专注地批阅奏折,闻声并未抬首,亦未有其他言语。折腾了半宿,他刚刚才腾出手来批阅这些奏折,虽无甚紧急要务,但他一向不喜拖拉。

    石头面露难色,扭首望向身后跪着的香怜,又回首望向专注的主子,自知人微言轻,只能行礼告退。

    不远处,香怜颤抖着跪在殿中,惶恐极了。她心中即牵挂小苏的安危,又担心自身受到责罚。

    御案前,聂王君运笔如飞,一连批阅数道奏折,也不曾抬首,仿佛不知殿中还跪着一个纤弱的身影。

    香怜依旧跪着,双眸中透着恐惧与无助,毫无血色的唇颤抖着。

    良久,聂王君立了起来,揉了揉通红的双目,眼见着又到上朝时刻,他打算先去清心苑舒展舒展筋骨,彻夜未眠让他疲惫不堪。

    行不过两步,瞧见殿中蜷缩一人,猛然想起自己让传蘅芜苑管事宫婢。

    他又行了两步,在香怜身前立住脚,刀削一般的脸上不见表情。

    香怜苦着脸,只觉双膝中似有万蚁啃噬,又麻又疼,一双纤细的胳臂更是无法支撑发抖的身子,眼见着即将倒下去,却瞧见一双明黄色的靴子。

    是王君!

    香怜一个激灵,膝行往后退了两步,颤声道:“奴婢香怜,见过王君。”

    聂王君见她如此畏惧,思及她与小苏的情分,于是放缓了声音道:“往后,你只管守好蘅芜苑,约束众人,若有人为难,来寻尹大监便是。”

    闻言,香怜诧异地抬起头,壮着胆子道:“奴婢想,想侍奉小苏郡主……”

    聂王君点了点头,目露赞许:“你,只管守好蘅芜苑,勿疑,勿问,勿要轻信旁人之言!”

    语毕,挥了挥手。

    片刻,两名内侍迈着碎而疾的步子走来,搀扶起几近虚脱的香怜退了出去。

    蘅芜苑,四下静谧,不闻人声。

    香怜拖着沉重的身子,艰难地上了石桥,随后,不远处便传来一声沉闷的关门声,尔后是铜锁碰触门环发出的金属音。她知道,那是蘅芜苑的大门上了锁。

    回来的路上,石头告诉她,往后蘅芜苑的正门只在黄昏前开半个时辰。其实,小苏不在,开与不开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顺着桥栏瘫坐在桥面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压抑了数日的情感,此刻全都宣泄出来了。

    “香怜姐姐……”

    宝林、宝柱二人听见动静赶了过来,见她哭得伤心,也跟着抹起眼泪。

    香怜伤心,是为小苏,也是为她自己。自小苏昏迷的那日,她便强打着精神处理这一苑子的事情,已近崩溃的边缘。

    七岁时,她便被父母卖了,后又顶着主人家嫡女的身份,被送进这深宫做侍婢。入宫之后,生身父母以及所谓的亲人从未来探望过她,她几乎忘了他们的模样。

    她把小苏当作唯一的亲人,当作精神支柱,忽地小苏也不见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守着这个失了生机的蘅芜苑。

    现在,她所坚持的一切没了意义,她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好不容易止了哭,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见清流中挺立着一株含苞待放的莲花——与小苏采莲失足落水恍若昨日,泪水又如断了线的珍珠。

    她哭哭停停,浑浑噩噩地坐在桥面上直到深夜。宝柱、宝林劝过两次,见她不言也不语,痴傻了似的,劝亦无从劝,留了壶茶水便去守门了。

    没了小主子娇俏的身影出入,那门几乎成了摆设,他俩也不过是靠在边上发呆,各自想着心事罢了。

    然而让众人吃惊的是,第三日清晨,香怜早早地起了。

    两日一夜,她想了很多。最终,她坚定地认为,王君即未说小苏郡主生,也未说小苏郡主死,说不定,某一日郡主就回来了!

    她红肿着眼,整理着小苏的四季衣裳,小玉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嗫嚅道:“香怜姐姐……”

    香怜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指了指榻上之物,示意小玉与她一起整理。

    小玉低垂着头,双手绞着一方帕子,立在原处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香怜才发现她的异常:“你这是怎么了?”

    小玉一下子跪在她的脚前,哭腔道:“香怜姐姐,大玉不见了……”

    香怜惊出一身冷汗:王君命自己管好众人,这才几日,大玉就不见了,可如何是好?!

    “什,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已是第三日了……我四下寻过……连苑子里的河……我都拿竹竿悄悄地捋了一遍……”

    “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小玉抽噎着伏在香怜脚边:“香怜姐姐……她与我住在一个屋子……倘若她出了事……我也脱不了干系啊……我,我怎么敢说……”

    香怜望着泪如雨下的小玉,猛然想起那日紫霜王后询问小苏郡主饮食的事:此事会不会与大玉有关?若与大玉有关,那郡主的安神药一直是她煎的,会不会被动了手脚?

    香怜头脑嗡的一下,身子一歪差点倒了下去,她没想到自己看走了眼,害了小苏。

    “香怜姐姐,你怎么了?”

    “无碍……”

    香怜摇了摇头,尔后怔怔地看着满脸泪珠的小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相信眼前的小姑娘。

    良久,香怜道:“此事关系郡主,非你我能决断……你先安静地待着,待我回了尹大监再说……你也不用胡思乱想,好好地等我回来……”

    香怜怕她寻短见,吩咐宝柱看好她,自己求了看门人,往紫宸殿将此事回尹大监。

    尹大监是个经过事的老人,宫中少个把小丫头在他眼里算不上稀罕,他一面不动声色地听香怜禀告,一面朝徒弟石头使眼色。石头是个伶俐的,当即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这里是紫宸殿,香怜不敢掉眼泪,语毕眼巴巴地望着尹大监,盼着他能出个好主意。

    “香怜姑娘,你先回蘅芜苑安抚小玉,其他的事就交给老奴。”

    话已至此,香怜没有法子,再三拜托之后,福了福,折身而返。

    黄昏时,石头匆匆来禀:“师父,月华宫的枯井里寻见了大玉的尸身,估摸着头朝下掉进去的,脸烂得不成样子,小玉识得她身上的胎记,不然她怕要作个无名鬼了。”

    尹大监听完,口中道了声“作孽”,疾步进了紫宸殿,将此事细细地回了聂王君。

    聂王君前后一思量,便明白有人指使大玉动了小苏的药食。

    那么这个人是谁?为何在蘅芜苑内未查出任何痕迹?他思来想去,阖宫中有这样手段的只有她。

    当即,他下了一道旨让孟豹驻守南境,无召不得还。

    孟氏父子,一文一武,势力在朝中无人能敌,很让他头疼,且孟氏又在后宫只手遮天。前朝后宫,要破了孟氏的局,只有让孟氏父子永不翻身。

    他盘算过借鞑靼之手了结了孟豹,但两国交战,百姓必然遭殃,这个代价太大。

    权衡之后,他让孟豹去守南境。南境将士大都是镇南王苏行云亲手栽培,他们不可能与孟豹沆瀣一气,与他来说,孟豹也算有了牵制。

    孟豹一去便是五载,南境虽偶有动乱,也还算安稳。

    不久前,北境急报,鞑靼有异动。

    孟豹守南境,聂王君自得另派他人。大齐崇文,虽聂王君近年来重点培养武将,然而崇文思想已经根深蒂固,非朝夕能改变。

    承乾殿上。

    太子元辰一身戎装,气宇轩昂地立于殿前朝聂王君道:“儿臣愿往北境驱逐鞑靼,佑我大齐子民!”

    “准!”

    聂王君望着殿前长身而立的嫡子,坚毅的目光中透着赞许:“今,太子主动请缨前往北境,本君甚感欣慰!”

    沉吟片刻,面色一转,冷冽而威严地道:“着太子元辰为主帅,孟骁……”

    “儿子愿为前锋!”

    聂王君话未完,五王子元贞快步入殿内高喊道。

    聂王君看了看身着窄袖蟒袍,气质卓然的嫡子元辰,又看了看大步而来,意气风发的五子元贞,心中又是一阵欢喜:儿子们长大了,本君快可以收网了!

    见元贞立定,聂王君没有责备他殿前失仪,而是用难得平和的语气道:“元贞尚且年少,此次还是留在宫中,随翼渺将军好生学习!”

    “父君,元贞快十七了……求父君允儿臣带兵历练!”元贞撩起袍襟,无比坚定地跪了下去。

    “北境之事,有太子与孟骁即可,元贞不用再言!”

    元贞膝行往前,急唤道:“父君,儿臣想往北境,想领军打仗……”

    聂王君盯着耿直的五子,颔首道:“元贞听令,明日起,领三千禁军,戍卫王城!”

    “父君……”元贞睁大双目,不敢相信似的望着龙座的聂王君。

    “王城安危,乃国之根本,元贞责任亦是不轻!”顿了顿,聂王君又道:“往后,本君调兵遣将,还得由你从中协助 。”

    “是!元贞遵旨。”元贞面上喜色尽显,已将请缨之事抛诸脑后。

    元辰主动请缨北境,让聂王君悬着的心放下不少:此番元辰若一战成名,那夺回兵权之事,指日可待。他不让元贞同往,便是存了培养太子势力之心。

    他寻思着,大捷之前,得寻个合适的理由卸下孟骁之职。

    当然,若孟骁战死杀场,他亦不会吝啬封赏。

    三日后,十万大军集聚郊外,旌旗振振,喝声震天。

    帅旗之下,众将拥促着元辰,元辰金盔金甲,腰悬长剑,气昂昂地骑坐在宝驹之上。

    鼓点方罢,他有力的双腿猛得一夹马腹,那马迈开蹄子,一阵风似的往北方奔去……

    孟贵妃从紫宸殿回来,便称病不出。一来,她担心传出风言风语,丢了脸面;二来,她想趁机试探试探聂王君的态度。

    趁着各宫妃嫔来毓璃宫探视,她婉言留下千禧殿的宁才人。

    宁才人去年入得宫,父亲在遍地京官的王城,只能算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族中也没有显赫的人物。

    见孟贵妃独独留下自己,宁才人心中十分慌乱,立在殿中战栗着说不出话来。

    孟贵妃自榻上虚弱地了笑了笑:“姐姐又不是老虎,宁妹妹莫要害怕。”顿了顿,又道,“姐姐病中闷得慌,听说宁妹妹小曲唱得好,想请妹妹来给姐姐唱一曲呢!”

    她边说边打量宁才人。

    宁才人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杏目娇俏有神,肌肤细腻如瓷,一身桃红色烟罗纱垂及脚面,只露出一丁点儿鞋尖儿。那鞋尖儿别致得很,上面绣着粉色的荷花,其花瓣间托着嫩黄的小莲蓬。那莲蓬也不知何物做的,挺立在荷瓣之间如同真的一样。

    孟贵妃眼光扫过,冷声笑道:“宁妹妹人俏手也巧得很!”

    宁才人见孟贵妃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脚尖上,慌得缩了缩脚,又扯住裙角遮了那对小莲蓬,慌乱中又见孟贵妃噙着意味深长地笑,身子一颤,跪了下去:“宁儿无事做着玩的,还请贵妃娘娘莫怪……”

    “宁儿,”孟贵妃以手支额,嗤笑道,“妹妹这般自称可是违了宫规呢!”

    “是,是王君让臣妾……”

    “王君……”孟贵妃被蛰到似的,尖着嗓子道。

    宁才人闻声身子一颤,垂首颤声道:“不,不知娘娘想,想听,什么曲子?”

    良久,孟贵妃收了目光,故作惊讶道:“怎么还跪着……绿仪,你怎得也不扶才人娘娘起来?”

    到此刻,宁才人方敢抬首,见绿仪慢悠悠地走来,道:“不,不敢劳烦绿仪姑娘!”

    绿仪本不过做做样子,听她如此说,便立住脚冷眼看着。

    “听说宁妹妹胭脂扇唱得好,那就挑一段唱来听听。”

    “娘,娘娘……”宁才人惊恐地瞪着杏目。

    “怎么,本宫听不得?”

    “那是……是……”

    “你只管唱便好?”

    孟贵妃打量着眼前花朵一般年纪的女孩儿,暗暗冷笑:要怪,就怪你不该住在千禧殿。

    孟贵妃留了宁才人半日,又赏赐了几件首饰,方着了一辆小车将她送了回去。

    半月后的一天,阳光正好,紫霜王后对着阳光修剪一株茉莉。茉莉花期长,花味清香扑鼻,然而要时常修剪,才能促使它生出更多的侧枝,孕育更多的花苞。

    红罗走近殿内,福了福道:“娘娘,宁才人没了?”

    放下花剪,紫霜王后问:“哪个宁才人?”

    “千禧殿的宁才人,去年春天才进宫的,来给娘娘请安时,还差点被门坎绊到的那个……”

    “哦,”紫霜王后想起有这么一个人,“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怎么说没就没了?”

    “说是下红不止。”

    紫霜王后蹙着眉头,沉吟道:“她,一个没生产过的,怎得会有血崩之症?”

    “这个倒是不清楚……”红罗涨红了脸,半晌方吱吱唔唔道,“只听她贴身婢女说,宁才人每回侍寝都,都……”

    “都什么?”紫霜王后问。

    “她们说,宁才人贪欢,每回侍寝都缠着王君……还唱,唱胭脂扇勾引王君……末了,每每月事就跟淌水似的……”红罗心一横,道。

    见紫霜王后沉思不语,红罗想了想又道:“前不久,孟贵妃去紫宸殿未出,王君便去了千禧殿……”

    紫霜王后早已猜出与毓璃宫脱不了干系,顿了顿,问:“孟氏现下在何处?”

    “孟贵妃倒未见,她身边的红桃去千禧殿安排的后事,按才人位分安排的,并未见特别。”

    紫霜王后点了点头,坐回榻上。

    许久,她说:“封五十两银子送到千禧殿……再设法将宁才人的贴身宫婢调来凤梧宫……”

    “娘娘……”

    红罗心生诧异,让这样一个身份不明人的宫婢来凤梧宫,是不是太冒险了。看着紫霜王后沉静的脸,她咽下了心中疑惑,福了福,退了出去。

    一个位分低微,又没有圣眷的末等嫔妃殒身这样的小事,聂王君自然不会知道。

    那日,他气恼得很,从紫宸殿出来,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发泄发泄十几、二十年来的压抑与苦闷,随口说了个地方,不想送了宁才人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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