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山,旭辉初升,薄雾轻笼,宛如仙境。

    清虚子布衫草履,满首鹤发用一根澄黄的竹枝挽了,端坐在山石之上。山石方方正正,表面光滑,不见棱角,可见他时常来此歇脚。

    山风凌冽,他身上的布衣被吹得呼呼作响,但他未曾受其扰,双目精光炯炯望着前方。

    前方不远处,小苏白衣若雪,与紫衣玉萧,一白一紫,两抹身影忽而交缠在一起,忽而又分开,伴着声声娇喝。

    日头渐盛,穿透山雾洒落遍野,清虚子宛若镀了金身的雕塑,一动未动,但他如炬的目光柔和起来。此刻,他只是位看着孙辈嬉闹的长者,目光中夹杂着慈爱与赞许。

    苏、玉二人渐感体力不支,身形随之慢了下来,此时方见她二人手中所握非剑非刀,乃是二尺来长青翠欲滴的竹杖。

    清虚子命二人以竹当剑,仗竹比试,竹先损者败。他对她们向来和善,独练功这件事上十分纠结。

    苏、玉二人手中虽非利刃,但运力竹上,亦不输利刃。不过二人相伴多年,皆已熟悉对方招式,又兼不忍下狠手,故尔过了百来招未见分晓。

    清虚子终究立了起来,他看着二人,沟壑纵深的脸上笑意渐逝,随之而来的是深深地担忧。

    他如何不忧!

    小苏正值豆蔻,尚有大好青春,他怎能将她一直拘在这人迹罕见的上清山。

    送她回齐王宫?!

    叹息着摇了摇头,那个活死人墓,回去又有什么意思?

    就为了那渺茫的王权?!他觉得不值。

    其实,清虚子的心跟明镜似的:雪儿这丫头嘴上虽未说过,可她心心念念还是想回到王城。

    天际处山峦绵延不绝,白云翻滚不歇。

    清虚子望着那翻滚的云浪,良久,一声叹息:元辰是个好孩子!倘若他非太子,再多些果决,少些忧柔,也不失为良配。

    转而目光又落及小苏,这几年,这丫头出落得愈发俊俏了!

    山中岁月静好,他也不拘束小苏,倒将她养出了几分洒脱的性子。

    想到小苏初上山时,柔弱得几不能自理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这个英气勃发,俊俏快意的少女,清虚子释然了。

    罢了,罢了,一切随她去吧!

    小苏身形极其灵巧,忽而点足跃起,忽而左右游走,带起衣襟霍霍,玉手中的长竹或点,或刺,一招接着一招,一招快似一招,不见虚实。

    玉萧倒是沉着冷静,她自知不是小苏对手,只仗竹护在身前,左闪右退,连连避过小苏又急又快的招式。

    小苏一连数招未伤玉萧分毫,面上略显尴尬,手上动作随即慢了下来。

    玉萧瞅准时机止住身形,反守为攻,直逼得小苏连退数步。

    小苏也不恼,笑望着玉萧:“莫要得意!”

    说着虚恍一招,紧跟着挥竹朝玉萧面门直刺而去。

    玉萧滑步避过,见小苏并未得逞,挑衅似的扬了扬眉稍。

    小苏慌了,她着实慌了,她没有料到玉萧能躲过一连串的攻击,心虚地瞥了眼清虚子,清虚子也正望向她,透过他慈爱的目光,她看出他眼中的落寞与纠结。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清虚子,心中咯噔一下。

    玉萧果是沉着,见避过小苏的剑式,就势点剑而起斜斜刺出,劲风裹挟着竹剑,眼见着离小苏纤腰不过二寸。

    小苏竟未作出反应,玉萧见她眼神飘忽,慌得将竹剑一偏,同时喝道:“看剑!”

    小苏被唬了一跳,闻声本能后退了两步,剑尖划过她飞扬的裙角,总算有惊无险。

    然而小苏身形未稳,玉萧又是一剑。

    玉萧非争强好胜之人,但她深知,方才若真遇劲敌,小苏定然躲不过。故尔,她步步紧逼,是希望小苏集中精力御敌,而不是把此当作儿戏。

    但她这一剑终因出剑太急而力道不足,尚未近身,便被小苏挑了开来。竹剑脱手而落,玉萧娇喘着跳出圈外,朝清虚子躬身揖手。

    小苏挑起竹剑,感激地朝玉萧一颔首:“承让!”

    接着,她孩子似的蹦跳着来到清虚子身旁搂上他的胳膊,亲昵道:“师尊,你可瞧见雪儿的剑法又精进了呢!”

    清虚子面色红润,目光炯然,完全不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他在小苏走来那一刻迅速隐去眼底的担忧,换上一种极其宠溺的目光地看着小苏,并笑呵呵地道:“师尊还未老到眼昏耳聩的地步!”

    小苏自知方才走神被清虚子瞧见,心虚地唤了声“师尊……”

    “不过,剑法与步法能配合运用的如此纯熟,倒比你娘当年好上许多。”

    苍老精瘦的手指捋上胡须:“今日可去瞧你娘了?”

    “早起,雪儿就采了清露去看望娘亲!”说话间,小苏的眼神暗了下去。

    自小苏能行,清虚子将她带到后山,指着葱翠覆盖的一座坟茔告诉她,那里面躺着的是她的娘亲。

    初时,小苏不信,闹过,哭过……然而,当清虚子拿出一个包裹,包裹里是柳王妃贴身之物,尤其是当她翻出一方绣有雪花的锦帕,不由她不信了!

    柳王妃当初绣了许多方这样的帕子,其间有绣着雪花的,还有绣着翠竹、白羽的。在蘅芜苑中,小苏还珍藏着柳王妃留给她的数方锦帕,那几方锦帕分别绣着翠竹和白羽。她明白,它们分别代表着娘亲与哥哥。

    从凤梧宫到蘅芜苑,她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拿出锦帕,展开在榻上,细细婆娑,常常她的手一触上那细密的针脚,眼泪便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五年里,小苏几乎日日去后山。

    清虚子说她娘亲喜欢海棠,她就在坟前种了株山海棠。清虚子说她娘亲喜欢在落雪时赏梅,那她便在坟前种株红梅。

    一年四季,她一有时间便满山野地里跑,寻了一株又一株花儿种在她娘亲的坟前。如今,后山四季如花海,那何尝不是小苏对娘亲的依恋!

    天气好的日子,她还会起早采集花瓣上的清露供在她娘亲的坟前,往往玉萧催促得很了,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清虚子微微颔首,尔后又道:“明日,师尊下山一趟,少则两三日,多则五六日便回,你乖乖呆在山上,不要整日玩得没影儿。”

    “师尊,雪儿会乖乖待在家的!那,老孙家的甜糕……”

    小苏一想到甜糕软糯可口,璀璨的眸子就格外明亮,明媚的脸上也洋溢起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极具感染力。

    清虚子亦是呵呵笑道:“年岁长了,个子也长了,可这性子……”

    “唉呀……是谁说,在上清山没那么多规矩,怎么高兴怎么来的?!”

    “你这孩子,那是多少年前说的……如今,你又几岁了。”

    “师尊,几岁也是您徒孙呀!”小苏搂上清虚子的胳膊,娇滴滴地道。

    “老孙家的,师尊记下了。”清虚子十分受用,笑咪咪地应道。

    玉萧在旁抿嘴而笑:清虚子性情怪异,也只有小苏能让其如此拿捏。

    清虚子下了山,小苏哪能闲得住。

    第二日清晨,便往林中探视那头受伤的幼虎。

    玉萧觉得好笑:“那是兽,又不是人,难道它们还等你去,给你报恩不成?”

    对于小苏的描述,她将信将疑,但还是随她而行。两人穿过密林,来到那株松树旁,小苏立住了脚,并不再行。

    “到了?”玉萧问。

    小苏点了点头,指着远处没有作声。

    玉萧顺着她所指,确见草地上窝着一头猫儿大小的幼虎。

    她纳罕道:“这虎难道通了人性,知道你要来?咦?怎么就它一个?”

    幼虎伏在草地上,伸着粉红的舌头舔着肉呼呼的小爪子。替它裹伤口的衣衫,已被它扯下,乱糟糟垫在身下。

    四下并没有瞧见那头母虎。

    小苏也觉奇怪,那母虎的慈母之心,她看得真切,它又怎会留下幼虎独自离开。

    想了想,说道:“它娘亲应该是去觅食了……”

    语未毕,一头母虎狂奔而来,两人慌忙躲进树后。藏身的树干不足孩童一抱,若那母虎真要扑过来,撞断它也不过三两下子的事。

    小苏一面迅速拔出袖中匕首,一面思索着对策。

    玉萧早已吓得双膝发软,额上涔涔冒着冷汗。她七岁上山,蛇虫鼠蚁,野兔山雉并不少见,然而像母虎这样的猛兽,都是人迹罕见地方才会出现。平日能远远看到一个身形,已属少有,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贴近。

    “回……回,回去……”

    小苏有了昨日的经历,知母虎不会轻易伤人,附上玉萧耳边轻声安慰:“别怕,它不会伤人的!”

    见玉萧依是抖得厉害,恐她惊动母虎,顺手搂上她的后腰。

    玉萧靠上小苏的那一瞬,只觉一物硌得她腰腹难受,哆嗦着手摸向小苏腰间,原来硌她之物乃是一瓶金创药。

    小苏眼前一亮,扶着玉萧靠上树干,示意她不要作声。玉萧不知她要作甚,拉住她的衣袖,死不撒手。

    “莫要担心,虎乃灵兽,通人性的……”

    虽是耳语,小苏的声音倒是极具安抚力,玉萧松开了手,不安地看着她举着金创药缓缓地走了出去。

    一步,两步,三步……每走一步,小苏便停下来观察母虎的反应。

    玉萧紧挨着树干,身子如筛糠一般。

    母虎远远地立着,口中呜呜有声,它似乎认出了小苏。

    离幼虎愈近,小苏的心愈跳得厉害,刹那间,她有些后悔,暗暗捏了捏袖中的匕首,咬了咬牙,她又往前移了两步。

    母虎未动,一双目光随着小苏移动而移动。

    距幼虎仅数步之遥,母虎猛然低吼了一声,脊背上的毛发也随之立了起来,小苏不敢再行。一人一兽,四目相对,须臾,那虎竟偃旗息鼓,自发往后退了退。

    小苏试探着迈足前行一步,再看那虎,倒也奇了,母虎竟也往后退了一步。

    小苏心中称奇,亦不敢松懈,依旧只前行一步,而后立足望着那虎,母虎甩了甩毛发,亦是往后一步。

    一人一兽,一进一退,始终保持三步之距。

    如此反复,幼虎就在眼前,小苏见母虎并无发怒模样,俯身抱起幼虎。

    到此时,母虎方瞪着一双虎目,喉中发出呜呜的恐喝声,并曲起前爪,蓄势待扑,只片刻,它又收了声势,依旧瞪着小苏。

    小苏并非毫不害怕,见状索性就地坐了下去,轻轻抚摸着幼虎的额头,那幼虎倒十分享受,猫儿似的任由小苏抚摸,口中不时还发出满足的咕哝声。

    母虎完全放松下来,甩了甩尾巴,前爪一曲,俯卧地面上,双目依旧警惕地瞪着小苏。

    小苏见状,三两下子的解下缠在幼虎足上衣衫,并在它腹上的伤口撒上金创药。

    尔后,她斜目瞥过母虎,母虎打了个长长地哈欠,目光慵懒而慈爱地望着她怀中的幼虎。

    到此刻,她完全放下心来,重新替幼虎包扎好。那幼虎倒是不惧生,不一会儿便在她怀中睡着了。

    那边,母虎似乎等得不耐烦了,霍地一下子立了起来。

    玉萧好不容易稍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急切地朝着小苏低声喊道:“快,快走啊!”

    小苏抱着幼虎在脸颊处蹭了蹭,方才远远地将它放下,拉起玉萧奔跑而去。

    两人身手敏捷,又跑惯了山路,不多时便穿过密林,见母虎并未追来,随即放慢了脚步。

    玉萧喘息着嗔怪道:“方才可吓死我了……早知道是这样吓人,说什么也不让你来!”

    小苏自知不该带玉萧涉险,陪着笑脸搂上玉萧哄道:“那母虎只想救它的孩子,哪里会伤人嘛!”

    玉萧心有余悸,却已十分信了小苏的话:“你说,奇怪不奇怪,你替幼虎拔了木刺,它们咋还不走,难道真的通人性了?”

    小苏望着面色绯红,微微喘息的玉萧,嘻嘻笑道:“说不定,哪一日,那幼虎就化作翩翩公子的模样,来寻我报恩!”

    “这倒也不无可能……话本子上不都写了,书生救了只红狐,结果那狐化作红衣女子,夜夜伴书生读书……”

    “咯咯咯……以后,你……咯咯咯……你,莫再说我话本子看多了……”

    “编话本子的人也不会凭空编的,总有些根据的……”

    小苏也不争辩了,望着玉萧道:“我倒是瞧明白了,你是想那个金,什么金了……”

    “你作打呀,又寻我开心……”

    两人一路追逐一路嬉笑,倒是忘了刚才是如何惧怕。

    报恩的话,小苏是不信的。

    但刚才并不见那幼虎行走,且它的腹部鼓胀,估计是伤了腑脏,暗暗寻思:明日寻了机会,带两味药再去瞧瞧。

    日落日升,又是一日,小苏趁玉萧去山泉汲水,连忙赶至林中。

    她到时,母虎卧于草地正在喂食幼虎。

    小苏也不动,远远地扬了扬手上的药。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母虎喂饱了幼虎,霍地立了起来,看了小苏一瞬,尔后转身缓缓步入林深处。

    小苏暗赞母虎灵性,手上仍不敢耽搁,三两步走至幼虎,抱起,果见它腹部结痂处有黄水渗出。

    果然如她所猜,幼虎伤了腑脏。

    她重新处理了伤口,又轻轻掰开幼虎的嘴,将药喂于虎口。药丸苦涩,幼虎吞了一颗,任小苏如何哄逗也是不肯再张嘴。不仅如此,它口中还发出呜咽之声。

    小苏担心引来母虎,掏出怀中的糖块塞入幼虎口中。片刻之后,幼虎尝到了甜头,倒如猫儿似的不停地蹭着小苏身子,那神情仿佛一个讨吃食的孩子。见幼虎上勾,小苏便一颗药丸,一块糖地喂食起来。

    如此几日,那母虎与小苏之间,竟生出兽与人之间的信任,但见小苏来了,那母虎便远远地走开,也不似初时那般提防。

    几日下来,幼虎与小苏厮混得熟了,每次皆缠着小苏与它玩耍。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片山林之中,除了鸟兽虫鸣之外,常常还会出现少女清脆的笑声伴着乳虎呜呜地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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