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赛林和吉菲身处黑暗深处,他们看见满天的星星,看见月亮沿着银色的轨迹缓缓滑入这片崭新天空的无尽黑暗之中,而他们就在这夜空中飞着。

    世界又一次在周围打转,但这次情况不一样了。这次是赛林划出了那些转弯和圆圈。

    赛林用他的翅膀聚起空气,塑造它的形状。现在已经不需要焦急地扇动翅膀了。

    他本能地让翅膀静止不动,被上升热气流托着,越升越高,却连一根羽毛都没有动。

    他低头看看吉菲,她在他下面几英尺的地方,在同一股气流的下面一层。

    林伯说得对,他们很清楚应该怎么做。两只猫头鹰飞进夜空时,他们的骨腔里流淌着本能和信心。

    在圣灵枭寂静无风的峡谷和石缝里关押了这么久之后,两只猫头鹰似乎同时遭遇了可以想象到的各种风和气流。

    赛林不知道他们究竟飞了多久。

    吉菲突然喊道:“喂,赛林,你知道我们怎么降落吗?”

    降落?

    赛林的脑海里压根儿就没有想过降落的事。他觉得自己可以永远地飞下去,但他猜想小个子精灵猫头鹰可能累了,因为赛林的翅膀每扇动一下,吉菲就要扇动三下。

    “不知道,吉菲。也许我们应该找一个舒服的树梢,然后……”他顿住了,“唉,我相信我们会有办法的。”

    于是他们就这么做了。他们微微地往下倾斜着身子,开始朝远处的一片树丛滑翔。

    本能又一次起作用了,两只猫头鹰在下落过程中开始围着下面的树丛绕圈子,圈子越绕越小。

    两只猫头鹰都把翅膀微微翘起以增加阻力,然后,就在快要接近那棵大树时,他们都伸出了爪子。

    “成功了!”赛林落在一根树枝上,喘着气说。

    “哎哟!”吉菲尖叫道。

    “吉菲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就是头朝下颠倒了。”

    “我的天哪!”赛林惊叫起来,他看见小个子精灵猫头鹰用爪子倒挂在那里,脑袋冲着地面。“这是怎么回事?”

    “嘿,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吉菲没好气地回答。

    “哦,天哪!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唉,让我考虑考虑吧。”

    “你倒挂在那里,还能考虑吗?”

    “当然能。你以为会怎么样?我的大脑会从脑壳里掉出去吗?真是的,赛林!”

    吉菲倒挂在那里,看上去有点滑稽,但赛林肯定不会拿这个来取笑她。

    他只希望自己能帮她一把。

    “如果我是你,丫头…”从这棵树高处的一根树枝上传来一个声音。

    “谁?”赛林突然非常害怕。

    “我是谁有什么要紧?我自己也有一两次陷人你朋友的这种处境。”

    赛林感觉到脚下的树枝在摇晃。一只他见过的块头最大的猫头鹰落了下来,大摇大摆地朝枝头走来。

    这只猫头鹰通体银灰色,似乎是从月光中分离出来的,他魁梧的身体比赛林高出很多,单单他那张圆溜溜的大脸盘就差不多是吉菲身体的两倍。

    赛林很难想象这只巨大的猫头鹰也曾陷入跟吉菲同样的处境。

    “你必须这么做,”他用低沉的声音对下面的吉菲喊道,“你必须放开爪子,放开爪子!飞快地扇动翅膀,向上扇动,保持这个姿势,数到三。

    你的身子就会正过来,然后只要滑翔下去就行了。让我给你演示一下。”

    “可是你个头儿这么大,吉菲个头儿这么小。”赛林说。

    “我个头儿大——说得没错!但我既灵巧又漂亮。我会飘浮!我会飞掠。”

    大块头猫头鹰已经从枝头起飞,在空中飞舞,表演着各种可以想象的飞行特技——俯冲,盘旋,绕弯子,转圈。

    他开始唱一首歌。

    “我的天哪!”赛林嘟囔道,“真会炫耀。”

    “嘿,有本事就要炫耀,没本事就根本没必要。”大块头猫头鹰落了下来,显然对他的智慧和飞行技巧感到沾沾自喜。

    “好吧。”吉菲说。

    “放开爪子是最难的,但你必须有信心。”

    又是信心,赛林想。

    吉菲似乎也被这个词打动了,她立刻就放开了爪子。

    黑夜中一个模糊的小身影在闪动——就像一片小树叶被卷人一股狂风——接着,吉菲的身体就正过来了。

    “漂亮!”赛林惊叹道。

    紧接着,吉菲落在了赛林旁边的那根树枝上。

    “看见了吧?小菜一碟。”大块头银色猫头鹰说,“当当年可没有人来教我,我都具靠白己琢磨出来的。”

    赛林端详着大块头猫头鹰。他虽然个头儿庞大,但看上去年纪很轻。

    赛林不想冒昧失礼,可他对这只猫头鹰确实感到很好奇。

    “你是这片地方的?”赛林问。

    “这里,那里,随便哪里,”那只猫头鹰回答,“只要你能说出名字的地方,我都去过。”他说起话来粗声大气,听着有点吓人。

    吉菲跳到枝头。

    “我要感谢你在我身处困境时,好心地给我建议。”

    赛林眨眨眼睛,他从来没听过吉菲这样说话。她的口气比她的年龄成熟得多,而且特别彬彬有礼。

    “我们不是故意失礼,但我们从没见过你这种体格的猫头鹰。请恕我们冒昧,我们能否请教一下你属于哪个物种?”

    物种!

    赛林想,我的天哪!

    吉菲是怎么想出这些词来的?

    “物种?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的大灰猫头鹰来说,这个词可够花哨的。”

    “哦,这么说你是一只大灰猫头鹰。我听说过,虽然昆里沙漠并没有这种猫头鹰。”吉菲说。

    “啊,昆里!我去过。不过,对大灰猫头鹰来说,那不是个好地方。说实在的,我真的没法告诉你们我是从哪儿来的。

    要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被圣灵枭的一支巡逻队叼起来,但后来总算落下去,掉在一个被遗弃的窝里。”

    “你从圣灵枭巡逻队的手里逃了出来?”

    “信不信由你。那些白痴休想把我抓走,只要我还活着。

    我等待时机,然后一口把抓我的那个家伙的第二个爪尖咬掉了。他赶紧把我扔掉,就好像我是一个烫手的热煤球。

    他们从此不敢再来找我的麻烦。我想这件事大概都传遍了。”

    他神气活现,然后噔噔地跳向枝头。

    这会儿就连吉菲也无话可说了。

    最后,赛林说话了:“我们也被抓了,但现在逃了出来。我的家在提托王国,我和吉菲都想找到各自的家人。

    但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刚才问你是谁。

    我在提托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猫头鹰,可我们现在又停在一棵珈瑚树上,这种树是提托森林才有的呀。”

    “不一定。瑚尔河沿岸都有珈瑚树,瑚尔河流经好几个王国呢。”

    “没有流经昆里。”吉菲说。

    “对,昆里一滴水也没有,更别说一条河了。”“昆里有水,只要你知道上哪儿去找。”吉菲说。

    “哦。”那只猫头鹰眨眨眼睛。

    赛林一下子就发现了,这只猫头鹰看到别人知道得比他多,就会不高兴。

    “那么,我们究竟是不是在提托呢?”赛林问。

    “你们是在提托和安巴拉王国的交界处。”

    “安巴拉!”赛林和吉菲不约而同的抽了一口冷气。

    红藤!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二等王国。”

    “二等王国!”赛林和吉菲异口同声地说。

    “如果你知道红藤,就不会这么说了。”赛林说。

    “看在老天的分上,谁是红藤?”

    “她已经不在了。”吉菲轻声说。

    “一只很好的猫头鹰,”赛林声音发紧地说,“一只特别特别好的猫头鹰。”

    大块头猫头鹰眨着眼睛,疑惑地看着两只小猫头鹰。他们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他没有继续想下去。既然他们能从圣灵枭逃出来,他们的生存技巧肯定是很了不起的。

    但什么也比不上他自己所受的教育——一个孤儿所受的教育。

    在摸爬滚打孤儿院,什么东西都要靠自己去学,包括怎么飞,上哪儿去捕食,哪些动物可以捕捉,哪些动物必须千方百计地躲避。是的,什么也比不上靠自己的力量弄清森林世界残酷的规律和制度——这个世界有无穷无尽的财富,也有万劫不复的危险。

    只有一只能吃苦的猫头鹰才能弄清楚这些事情。而灰灰认为自己就是一只能吃苦的猫头鹰,很能吃苦。

    吉菲似乎回过神来了。“好吧,请允许我们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吉菲,是精灵猫头鹰,在沙漠地区很常见,是候鸟,筑巢鸟。”

    “我知道,我知道。我曾经跟你们的几个同类在一个掏空的仙人掌里待过一段时间。

    捕猎技巧…嗯,怎么说来着?是这样,如果你们只吃蛇,那我们得说,沙漠的智慧跟森林的智慧是不一样的。”

    “我们不光吃蛇。我的天哪!我们还吃老鼠呢,但不吃沟鼠——它们对我们来说有点太大了。”

    “哦,没关系。”大块头猫头鹰转过头,眨眨眼睛,看着赛林,“你又是怎么回事呢,小子?”赛林觉得他应该比吉菲说得简单一些,不扯太多的细节。

    “我是提托的赛林,谷仓猫头鹰。”赛林觉得这只猫头鹰会有兴趣听他介绍提托?奥巴家族是多么稀有。

    实际上,几乎没什么东西能让这只大块头猫头鹰觉得了不起。

    “跟我的爸爸妈妈一起住在一棵老枞树的树洞里,直到?”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直到那个可怕的日子。”大块头猫头鹰眨眨眼睛,用他的嘴轻轻敲敲赛林,像是在给他温柔地梳理羽毛。

    这个小小的动作大大出乎赛林和吉菲的意料。

    两只小猫头鹰从窝里掉出来后,就一直没有看见过或感觉过令人宽慰的梳理羽毛的动作。

    其实,梳理羽毛是猫头鹰生活中很重要的部分。

    爸爸妈妈会用自己的嘴巴给伴侣和孩子们梳理打扮,拣去杂质,让羽毛蓬松起来,或者抚平小宝宝刚长出来的乱糟糟的绒毛。

    这是多么温馨而甜美!在家人和关系亲密的亲戚朋友之间梳理和被梳理羽毛,这是一只真正的猫头鹰生活中的重要活动。

    赛林被这动作里的善意征服了。

    大块头猫头鹰转向吉菲,说道:“你,爱说大话的小个子,也过来吧。肯定有很长时间没有人给你梳理打扮了。”

    于是吉菲也跳到大块头猫头鹰身边,他轮流给他们俩梳理羽毛,一边开始给他们讲述他自己的故事。

    “我的名字叫灰灰。我不知道这名字是从哪儿来的。反正我就叫这名字。”

    “挺适合你的,”赛林轻声说,“因为你全身都是银色和灰色。”

    “是啊,不是黑也不是白。挺合适的,而且我敢说我肯定是在白天和黑夜交界的时候孵出来的,因为我最初的记忆就是这个——白天和黑夜之间那道银色的分界线。

    大多数猫头鹰都为他们在黑夜里的视力感到自豪。

    我们能在漆黑的夜晚,在高处看到别的鸟类看不到的东西——一只老鼠,一只匆匆在森林里穿行的小松鼠。

    这些我也都能看见,而且我在一个比较困难的时间——在黄昏也能看见,黄昏的时候,东西的轮廓变得模糊,形状开始消失。

    我生活在白天和黑夜交界的地方,这让我很骄傲。”

    “你在提托的边界做什么呢?”

    “我听说有一个地方,要找到它的最好的办法就是顺着瑚尔河往前走。

    我认为树下这条小溪肯定会流进瑚尔河里,不然这里为什么会长着一棵珈瑚树呢?”

    赛林和吉菲都点点头。他们觉得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断。

    “那么,”吉菲问,“那个地方也在某个交界处吗?”

    “实际上它应该是在某个中心。我很想弄明白。”

    “什么的中心?”赛林问。

    “瑚尔河流进一个大湖。有人管它叫海,瑚尔海。在它的中央有一个岛。

    岛上有一棵树,一棵大树,名叫珈瑚巨树。它是所有珈瑚树里最大的一棵,还有人说它是所有树里最大的。它是一个名叫珈瑚的王国的中心。”

    赛林觉得他的呼吸憋在了嗓子眼儿里,他的眼睛睁得溜圆。他感觉到吉菲也怔住了。

    “你是说这是真的?”赛林问。

    “不仅仅是个传说?”吉菲说,她的声音轻轻的,充满了惊异。

    “嗯,我相信传说。”灰灰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

    “那么,在名叫瑚尔海的大海中央的一座岛上的这棵大树里,到底会有什么呢?”赛林问。

    “有一群猫头鹰,非常强壮,非常勇敢。”灰灰说话时,身体膨胀得更大了。

    “那么,”赛林继续问道,“这些猫头鹰是不是每天夜里飞到夜空中去做善事呢?”

    爸爸说过的话从他嘴里流淌出来,“他们只说真话,他们的目标是匡扶正义,锄强扶弱,打击那些骄傲狂妄者,挫败那些欺凌弱小者的势力,对吗?

    他们怀着一颗高贵的心在空中飞翔…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地方吗?”

    “一点儿不错,”灰灰回答,“这些猫头鹰为了所有王国的利益,共同奋斗,携手作战。”

    “你真的相信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赛林问。

    “你相信你会飞吗?”灰灰反问。

    赛林和吉菲都眨眨眼睛。

    多么奇怪的回答,这根本不是一个回答,而是一个问题。

    他们从圣灵枭孤儿院逃出来,飞了多么遥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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