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昭再睁开眼时,是被明媚的阳光照拂而醒。

    她抬手摸了摸被照得微红的左脸颊,转头看向光源处。

    暖热的日光被梅花冰裂纹的窗棂切割成一个个小块,泼洒在窗内木桌和地板上。

    灵昭鼻端嗅到一阵干燥的药香,这才惊觉自己正睡在一张榻上,身上盖了一床被子,而心口的伤也早已被上了药,仔细清理包扎过。

    她忍着疼痛起身,一把掀开被子,榻边立即有人“哎呦”了一声。灵昭吓了一跳,慌忙把被角掀回来,只见师寻自榻沿抬起头,一手揉着脖子,一边叫苦不迭:“院主,我在这趴着陪了您一夜,您不说请我吃顿好的,怎么还用被子砸我?”

    灵昭疑惑地眨了眨眼,思索道:“我记得我明明是在钟府啊,这是哪?”

    师寻转动着脖颈,面色愁苦:“山外青山,整个千钟镇最豪华气派的客栈。”

    灵昭目光复杂:“……你终于发财了?”

    “不是我,是明府主。”

    明含章?

    灵昭怔然一瞬。抬手抚了抚剧痛的额心,昨日发生的种种忽然一齐涌入脑海。

    漫天的飞雪、淬毒的短镖、隔着雪帘远远投来的那一道目光……

    被法阵吞噬、灵力几乎消耗殆尽的顾铭。

    她顿觉头疼不已:“师寻,昨夜我们分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详细讲给我听。”

    “好,”师寻思索一瞬,“昨夜嘛,我送那几名轿夫下山之后,路上却碰到有一蒙面人拦路。那人身手极为了得,我打他不过,恰巧明府主出手相助,这才得以脱困。”

    师寻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后来我说我们院主还在钟府,他却说另有要事,叫我来到这家客栈,我来到此地等了没多久,就见……”

    “什么?”

    师寻的眼珠一转,轻声笑道:“就见明府主抱着你也到了,而你当时脸色红润,睡得我怎么都叫不醒呀……”

    灵昭有些无语:“那我身上的伤……?”

    “是我清理的伤口,也是我包扎的,明府主只是为你输了些灵力便走开了。很有风度哟!”师寻嘻嘻笑道。

    灵昭捂着脸,内心一时有些复杂。她已经很小心不与明含章发生任何纠葛,可是为何……!为何她只是来到千钟镇查一桩案子,却也会遇到他?

    这一世,她完全不想再重蹈覆辙了。她必须想个办法趁早将二人之间的恩怨理清。

    灵昭叹口气,饮过半盏热茶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梳理了一下思路。昨晚自己受阵法反制之后,过不多久便晕了过去。晕倒之前,顾铭还在勉力支撑着那道护仙大阵。

    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以三支短镖偷袭她的那人,究竟有没有露面?

    她无奈地想,看来自己还是需要找明含章问个清楚。

    师寻完全不在乎这些,一边笑着一边推开窗:“院主既醒了,何不出门走走?外面就是郎君河,可热闹了。”

    “吱呀”一声,随着木窗推开,明媚的阳光霎时充斥了整个房间。

    灵昭起身下床,走到窗边。

    窗外正是一条蜿蜒河流自北向南流过,河两岸红梅怒放,树根旁亦堆雪繁多。红白相映,宛如琉璃世界中绽开的一簇火焰。

    河道两边俱是客栈茶楼,半开的梅纹木窗中时不时便传来酒客的喧笑阵阵。此时虽是冬日,但河面尚未结冰,因此常见诸多货船满载,随波逐流而过。

    如此烟火气满满的河岸,衬得昨日那法阵开启时的惨烈,倒虚幻得像是一场梦了。

    灵昭眯着眼,倚窗观赏片刻,转头道:“师寻,咱们去找明府主。”

    *

    出了门,沿一道长廊走至尽头,入眼便是好开阔一处花台。此时寒冬腊月,花台两边摆满了腊梅与水仙。正中几张圆桌皆坐满了人,正品茗谈笑。

    靠近栏杆的地方摆了一张棋桌,明含章端坐在旁,修长手指执一枚黑子,对坐的同样是一名衣着华丽的青年,手执白子。

    二人正杀至酣处。

    灵昭自然有话要问明含章,但此时又不好打扰他,生怕他一个心疾发作当场被自己送走。只与师寻挑了旁边的座位坐下,唤伙计上茶。

    不多久送了茶来,灵昭脑中还都是昨日的案子,随口道:“你这里是否有易家的酒?”

    那伙计脸上的笑顿时有些僵,随即陪笑道:“有自然是有!易氏‘销万愁’,一坛同销万古愁,我们千钟镇的门面!只不过嘛……”

    灵昭笑道:“怎么?”

    伙计四处看了看,小声道:“不瞒姑娘,易家这两天出了好几桩凶案!不光我们,如今的客栈酒楼都不卖他家的酒了,不吉利!”

    灵昭倒不意外,只问:“那你们是否有钟家的‘醉千钟’?”

    伙计闻言,神色更是惊诧:“哟,这就更没有了!‘醉千钟’半年前就没了。自那钟府被灭门,钟家大小姐又不知所踪之后,整个千钟镇再无一人能酿出‘醉千钟’来!”

    灵昭点点头:“这位大小姐,可是名叫钟晚晴?”

    “正是!姑娘认得?”

    灵昭笑笑:“恰巧有所耳闻罢了。此地是钟晚晴的俗世家乡,难道竟无一人知晓她后来去了何处?”

    伙计拿汗巾擦了擦手,想了半天:“是有些传言,说大小姐后来随郎君去了外地。”他边说着,边抬手指了一下窗外。

    灵昭目光随之望过去。窗外青山秀美,晴空万里,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目光向下,一道清亮河流蜿蜒流过。岸边红梅映雪绽放,开得轰轰烈烈。

    她想起昨夜里听轿夫说起的那关于“郎君”的事迹,问道:“郎君河?”

    “是啊!郎君!”伙计解释道,“二位不要误会,大小姐并非沿着河去了外地,而是这‘郎君’正有其人!”

    灵昭与师寻对视一眼,师寻指了一个座位给那伙计,笑道:“还请慢讲。”

    那伙计嘿嘿一笑:“不敢不敢。二位客官远来是客,小的自然该介绍此地风物。”

    他有些拘谨地坐了下来,笑道:“客官不知。外头这条河发源于北边旭阳山中,途经梨花镇、千钟镇,自北向南汇入浔阳江中。数百年来都无名,只是叫‘河’而已。之所以现今名为‘郎君’,还是源自一段往事。”

    那是初春谷雨前后,虞府三公子虞清玦循例往梨花镇的一处药铺柜面收账。他生得漂亮,性情又风流,爱饮酒、爱插花,也自然嗜好钟家的‘醉千钟’。每次外出办事,皆要采购数十坛带回虞府。待饮尽了,便再出门一趟,如此两年,早成习惯。

    但这次他去到梨花镇,却见柜面上一坛醉千钟都没有,待要发火,却被告知,那钟府在某天夜里被人灭了门。

    虞清玦自小被家里人捧在手心宠着,脾气大得很,一听没有酒喝,心中的火当即烧了起来。出得门去,亲自访遍了当地酒楼客栈,谁曾想好大的一座梨花镇,竟连一坛醉千钟都不剩了!

    他忍着怒意走了半日,走到乌金西坠、月上树梢,才终于在河边一处酒家,寻到了掌柜私藏的六坛。

    在虞清玦的威逼利诱之下,掌柜眼含热泪卖出五坛。虞清玦得了酒,也有些走不动路了,找了一处靠窗的位子坐下,看着窗外高大的白桐树,默不作声地拍开了那坛醉千钟。

    饮到最后,已是将近子时。那掌柜盘好了账,搁下算盘,抬头见堂中空空荡荡,只余下这一位公子在自斟自酌,便叹着气走过来,小声道:“公子若真是喜欢,何不循着这条河往下游去?都说钟家虽被灭了门,但家中大小姐钟晚晴那日外出,侥幸逃过一死,如今府中事务都是她在撑持着,想必也还有许多新酿呢,公子过去问问?”

    此时的虞清玦已经醉得有些听不懂话意了,他一手捂着脸,半垂眼帘眉心微蹙,掌柜说什么,他都只是“嗯嗯嗯”应着,却半点不动。那掌柜哭笑不得,又唤了两声,见他衣饰清贵,面容极俊,道冠后头垂坠得俱是好玉,一眼料定是宗门之人,也不好赶客出门,只拉开凳子坐在他对面,殷殷地又劝了几句。

    虞清玦捂着脸听,也不知听懂了几个字,只是快要睡过去。好久之后,口中才嘟囔了什么,忽地站起身来,将那仅剩的半壶酒抱在怀中,摇摇晃晃往外面走去。

    外头暖风阵阵,花香醉人。他本身已有几分醉意,出了门被晚风一吹,头脑顿时发蒙起来。河边那株白桐树又高又大,枝桠繁茂凌厉,长长地探进星河流淌的夜幕。他仰着头看漫天星光,星光照进他的眼中。一双眼微微闭着,目光涣散了,也如星河一般流淌起来。

    因吃醉了酒,漫天繁星似乎离他特别近,宛如要低低地压下来一般,触手可及。

    白桐花落了满地,虞清玦脚步凌乱,无意间踩在花瓣上,那花瓣便都陷入了泥土之中。伸出手想去捉住什么,脚下却直发软,眼前天旋地转,砰地撞上了那株白桐树的树身。这一撞,他整个人便趔趄了一下,微热的脸颊贴在粗糙的树身,口中含混不清,一会儿唤“阿兄”,一会儿又唤“阿姐”。然而这周围哪有什么阿兄阿姐?

    河岸阒寂,唯有虫鸣。

    他卧进了自己的小舟,暖风拂面,小舟被水波摇了一摇,眼中的漫天星河也逐渐模糊、流淌起来。脑筋转不动了,想不起来现在是要往何处去,越想越晕,越晕越倦,结果一醉不省人事,倒头便睡了过去。

    那晚江南三月,微风阵阵,小舟随着水流缓慢漂荡,竟一路载着他往千钟镇去了。

    虞清玦这一场宿醉,直睡至第二日晌午。日头慢慢上来,他睡得浑身发暖,鬓角浮起了一层薄汗。将醒未醒间,忽觉腿上突然一重,似被人打了一下,周遭也似乎热闹不休,间杂着不少女子的笑声。他听得头疼欲裂,刚要睁眼,一件微凉物事啪地打在了自己面上,砸得他鼻尖猛地一痛。

    虞清玦伸手抓来一看,那物事竟是朵硕大的牡丹,开得娇艳无比,香气扑鼻,正是牡丹名种——“烟笼紫玉盘”。

    抬眼朝周遭望去,只见亭台楼阁,流水行舟。两岸酒客们围在酒肆栏杆边,或站或坐,欢笑阵阵。见他醒来,岸边还有姑娘大着胆子边笑边将鲜花远远抛过来,若是不偏不倚,正巧落在舟头,那便是中了,周围立时发出又一阵欢笑声。虞清玦头晕目眩之际,低头看去,舟上、水面已经落了不少花朵。澄澈的水面上,涟漪一圈圈荡漾出去。

    岸边一位姑娘边笑边道:“好漂亮的小郎君!只是这夜里露气这样重,在河面上睡整整一宿,也不怕染风寒呀?”

    旁边舟上一名少女接口笑道:“郎君身上盖得这样厚一层花被,才不会染上风寒!”话音落地,更是一阵清脆悦耳的嬉笑声。

    虞清玦被太阳晒得面颊白里透红,怒气也晒得烟消云散了。他懒得理会这些调笑声,只揉着眼自舟中撑起身来。满身花朵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扑簌簌往下落,他一挥袖,毫不怜惜,将繁花挥入河中。

    怀中那只酒坛骨碌碌滚到舟头,圆胖坛身上露出好大一个“钟”字。

    舟上那名少女眼尖:“哟,他抱着的,似乎是钟姐姐酿的酒呀。”说罢,手肘碰了碰身边人:“钟姐姐你瞧,这位郎君喜欢喝醉千钟呢!”

    虞清玦正要找醉千钟,闻声望去,正巧与一名少女的目光撞在一起。

    这少女面色白皙,嘴唇嫣红,清秀面容中带几分憔悴,正眉眼含笑地望着他。

    “你脸红什么?”那少女不免笑起来。

    虞清玦声音还有些宿醉后的沙哑。他歪着头,玉冠垂坠的玉珠也随之荡向一旁:“醉千钟是你所酿,你叫钟晚晴吗?”

    *

    “如此,这条河才有了‘郎君’一名。”伙计讲到此处,面上也不由得露出笑容,“那位郎君,后来自是去往钟府走了一趟,买了许多坛醉千钟便离开了。不过终归那日河上实在人太多,许多人添油加醋,便有了这个传言,说大小姐后来呀,也随郎君走了。”

    师寻听得饶有兴致:“许久之前就听说虞府的人是祖传的相貌好。从祖上那位飞升的抱星真人以来,府里的人个个都漂亮得极为出众。传至这一代,若单说起相貌来,这位虞清玦更是要登峰造极了。”

    灵昭仔细回忆了一瞬。她前世的时候,确实有人曾评价虞清玦乃是位“极为端庄清俊的纨绔”。

    但是若太强调相貌,却忽略了他们的修为与手段。毕竟虞府也是当今修真界的三大宗门之一。

    说到此处,明含章对坐那名青年忽地嗤笑了一声,讽刺道:“仅露出一面而已,整条河便因他而命了名,我在这千钟镇开了十几年的赌坊,都未必见得有这般待遇。如此看来,这位公子还真是好大的派头啊。”

    伙计闻声转头,定眼一瞧,吓了一跳:“徐坊主!您这话说得可真是见外了,谁人不知坊主您乃是咱们千钟镇的首富呢!去年南边要修朱栏桥还数您出的善款最多,这个大家伙心里头都感念着呢。那虞府的人再好,说到底是修玄的,跟咱们寻常老百姓八竿子打不着也,您也知晓,实在是那天日头暖,河边来往百姓又多,大家都图个乐呵,一来二去的,便这么叫上了。”说罢赔着笑了两声,将汗巾往肩上一搭。

    灵昭见那伙计似乎对这名徐坊主极为畏惧,便朝他使了个眼色,那伙计如蒙大赦,匆忙下去。

    徐坊主也不再理会他,只垂眸看棋盘,口中笑道:“只是素来听闻那个虞清玦心气极高,又一向恃才傲物,甚少与人结交,说他大发善心把钟晚晴带走了,倒是不太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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