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绝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漠然,甚至带着一抹厌恶。

    钟天棋见他不吭声,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恍然大悟。

    他冷笑道:“或者这根本就是你在诓我!你想得到我姐姐,却又嫌弃我在中间碍眼,才想方设法要把我除掉是不是?哈哈哈,你别做梦了!就算我死了,我也是钟晚晴唯一的亲人,你也永远是外人而已!更何况在我之后还有一个混账子弟虞清玦,你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借此与她更近一步!”

    封绝眉心微蹙,神色有些复杂。

    钟天棋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一瞬之间看透了眼前人的丑陋内心:“你杀了我吧!然后再去杀了虞清玦,看钟晚晴是不是会接受你!不过嘛,哈哈,你要小心。杀了我尚在其次,毕竟钟晚晴这个无情的人也不会替我报仇。但是,你若是敢动虞清玦一根手指,叫虞府那位知道了,你觉得他会在几刻钟之内铲平你的平烟渡?”

    封绝终于忍不住道:“你病得越来越严重了。”

    “……”钟天棋浑身气焰似乎被一下子浇灭,“我没病!是你们总认为我有病!我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是你们从来不肯相信我!当年我做军师的时候你们便不肯听我的话,非要去那什么‘揽月入怀’,最终呢,一个个都横死了不是?!”

    看来他始终对那段做“狗头军师”的岁月念念不忘。

    封绝半垂下眼帘,暗叹了一口气:“这些话,说与我听是没什么用的。”

    钟天棋胡闹了一通,脸色竟然红润不少,他大口喘息着:“那你把钟晚晴叫过来!她若不肯见我,我就自尽给她看!”

    封绝淡淡说:“这么多年晚晴都不肯见你,你也该知晓她的想法了。识趣的话就自己离开,以后千万别再烦扰她。”

    随即迈步出门,对屋内愤怒的叫声不再理会。

    一旁的执役见状,连忙凑上来小声道:“堂主有何吩咐?”

    “看得紧些,别叫他再寻短见。过几日等他足够清醒了,便送出去吧。在俗世里随意寻一处店面,交给他打理,他虽脑子有病,却好歹念过书,识几个字。你只要定期去照顾他的生意,保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便是。”

    执役厌弃道:“如此废物,还要保他衣食无忧?不如打发他去要饭!”

    封绝叹了口气:“你用心办,这也是晚晴的意思。她们姐弟二人虽互相仇视多年,却到底骨肉亲情,无法割舍。”

    执役道:“那好吧,到时我会定期向堂主汇报。”

    封绝轻轻扯起唇角,没有作答,只是“哈”地笑了一声。

    语毕,他移过目光,望向远处山中一片如雪的白桐林,良久,转身离开。

    ……

    雨势变小时,已近黄昏,漫山白桐树浸润在氤氲的水雾中,宛如堆雪浮冰。

    朱漆桐花馆中,封绝负手而立,目光柔和,凝视着沿山道撑伞而来的人。

    道旁的白桐树长得茂盛,枝叶上存了许多雨水,滴在伞面上便发出闷声轻响。

    来人将伞缘压得很低,自高处看去,便只能看到她一身青色的长裙溶溶。到了山馆门口,伞面收起,如云开雨霁,这才现出一张清秀至极的面容来。

    封绝的眼前蓦地一亮,温声笑道:“钟姑娘。”

    钟晚晴将纸伞收好,搁在朱红漆柱旁,也笑了笑:“许久不见了,封堂主。”

    封绝转身到茶桌旁,为她斟了一杯热茶,又请她坐:“近日‘揽月入怀’开坊,必有许多事务需要姑娘亲自操持,姑娘可还忙得过来?”

    钟晚晴笑说:“还好。总归当年我在钟府也管着不少生意,有过一些经验罢了。”

    “那就好,姑娘若是缺人手,随时到一万重说一声便是。”封绝在茶桌的对面坐下,含笑地望着她。

    钟晚晴抿了一口茶,“封堂主特意找我来到这里,只为了说这些吗?”

    “姑娘可还记得这个地方?”封绝轻声道,“当初你我便是在这里初见。”

    钟晚晴回忆一瞬:“太久远的事情了,我只隐约记得此地曾经开满了红山茶。”

    “是。”

    封绝轻声说:“你说你想念千钟镇的白桐树,我便除了这里的红山茶,全部换作白桐。又特意将这里改名为‘桐花馆’,只为了你在此观赏时,能有一处地方可以歇息。”

    钟晚晴垂下眼帘,唇角仍挂着笑意:“封堂主,我那时只是随口一说,你何必呢?”

    封绝抬手指了指雾中朦胧的白桐林,“这不美吗?”

    此时天色已暗,平烟渡长街两旁开始燃灯了,水红色的八角灯连成一片,一万重的檐角灯笼也亮了起来,随着铜铃红绸随风轻扬,那暖光远远地照在漫山桐花上,整座山都宛如被轻纱灯罩笼住一般,美艳不可方物。

    钟晚晴由衷道:“美。”

    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委婉道:“可是,先前的红山茶又不美吗?山茶与桐花,本就没有高低之分。堂主真的不必因为我的一句话而这样大费周章。”

    封绝怔了一下:“我只是希望你会喜欢。”

    钟晚晴也温和道:“谢堂主的好意。”

    封绝慢慢地在山馆中踱了几步,才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姑娘应该也早就看出来,我对姑娘的心意非同一般。”

    钟晚晴捧着那盏热茶,垂下眼帘。

    “当初你我初见之时,你曾对我说过,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我知晓你是在劝我,不可沉湎于过去的痛苦与仇恨。”封绝轻声道,“这句话我一直记到今日,也始终感谢姑娘的开导。”

    “惭愧,我自己尚且做不到放下仇恨。”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叫我始终对姑娘……心有恋慕。”封绝鼓起勇气道。

    钟晚晴温和道:“堂主对我根本都不了解,何来恋慕?一切不过是因为那句话让堂主没那么痛苦而已,这种朦胧的好感都只是错觉罢了。”

    “并非错觉,我很清楚自己对你的想法,”封绝说,“恩情与爱情,我还是可以分得清。这么些年,我对你的态度究竟如何,你难道也丝毫感觉不到吗?”

    钟晚晴叹道:“封堂主。”

    封绝说:“你并非那样迟钝的人。”

    钟晚晴依旧垂着眼帘,看那茶盏中茶叶漂浮。

    “钟姑娘,我从前是不敢对你说这些话,一是缺乏勇气,二是担心会为你造成困扰。”封绝坦诚道,“我知晓你的心中从来不存情与爱,即便我对你剖白心意,你也并不会放在心上。”

    钟晚晴抬起双眼,心中隐隐有预感。

    “可是如今我……我没有时间了。”封绝沉默片刻,“过了今夜,我是否能活着回来,都尚未可知。”

    钟晚晴闻言,暗暗叹了一口气。

    看来,封绝是已经等到了那个时机。

    她从来都理解封绝报仇雪恨的心情,却又隐隐担忧,封绝对于报仇的执著与仇恨会毁了他自己。

    钟府被灭的那个夜晚,整个府邸上下可谓是死得干干净净,甚至凶手芸娘都留下来陪葬。那时她远在梨花镇谈生意,听闻钟府出了意外之后,赶忙搁下一切星夜赶回。

    可是眼前所见,却是破败的门庭与满院的鲜血。

    她那时多年轻啊,哭过之后当即就要杀人报仇。可是出得大门,耳边浩浩长风,头顶溶溶月色,她手中提着长剑,却不知该往哪里杀去,心中唯有茫然的愤怒。

    顾良文死了,芸娘也死了。她要找谁报仇雪恨呢?满腔的愤怒与怨恨又有什么用?爹与娘的尸体就躺在庭院的青石板砖上,她除了将他们下葬之外,还能做些什么?

    钟晚晴提着剑站在满目疮痍的庭院中,心里一时恨怒交加,可是恨过怒过之后,却又满是空洞。

    她麻木地将父母安葬,出钱安置了枉死的家仆,又坐上家主之位重整钟府。

    然而,钟府的生意还是一天天败坏下去,钟天棋那个败家糊涂蛋又总是捣乱。她眼见着账面上越来越大的亏空,心里却越发茫然。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直到后来,棠姑路过此地,笑着问自己要不要跟她走。

    她那时便站在门外那株高大的桐花树下,流云水墨的道袍随风飘飞,不似俗世之人。

    钟晚晴在俗世生长了十六年,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人,她怔怔问道:“你是鬼还是仙?来此是要杀我,还是要救我?”

    棠姑笑而不语,只是伸指在她的额心点了一下。钟晚晴只觉得额心传来微凉之意,头脑顿时说不出的清明。再抬眼时,眼前桐枝挂月、空无一人。

    那道身影竟就此消失不见。

    后来,她彻底厌倦了与易府勾心斗角,也不愿再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悲悯与同情。那天月明星溪,她漫步出了府门,抬眼便见那一轮弯月悬在天边。

    ……

    事情的最后,她只提着一柄剑便来到了平烟渡。当棠姑亲自出手打通她的灵骨关窍之时,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也是那天晚上,她换上这身淡青色的袍服,出了一万重的大门,沿着蜿蜒的山道缓步而上。

    那时这座山上开满的并非是白桐树,而是如火一般燃烧着的红山茶。因此当她走到半山腰时,也根本没有注意到掩藏在山茶丛中的朱漆山馆。

    直到封绝出声唤她,二人并肩坐在那山馆中,互相将自己的仇恨剖开来。

    也许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便是这样的。他的眼中含笑,却掩不住剧烈的痛苦。她只看他一眼,便知道他与自己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肩负仇恨的人。

    可是,互相了解之后呢?她正式走上了修道之路,将前尘往事全部抛下。从前该恨的也恨过了,该怨的也怨过了,如今她的心中再不存任何爱恨,唯余虚无。

    反观封绝,正因他心中承受得太多,毁掉封龙山庄的秦修真人势力又太强大,导致报仇的念头便如巨石一般沉沉压在他心头,无论如何都不能挪开半分。

    这甚至影响到了封绝的心性。他或许会因为报仇而丢掉性命,所以下意识拒绝所有人、所有美好事物的到来。

    不论这多么难得可贵。

    钟晚晴作为旁观者,既没有资格劝他放下,又对他的这种悲观、绝望而感到无能为力。

    “所以封堂主选择这时对我说这些话,是为什么呢?”她轻声说,“只是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就如人临死前交代遗言一般,然后就安然赴死吗?”

    “是。”

    钟晚晴看着他的眼睛:“你就没有想过半点活着的可能吗?”

    封绝笑道:“即便今夜过后我还能活着,也不会再来到这里了。所以无论如何,这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晚晴。”

    钟晚晴问他:“那你去哪里呢?”

    封绝笑笑,没有回答,只说:“今夜我走之后,点茶堂的所有事务都有棠姑亲自掌管,这一处白桐林归晚晴你所有。还有钟天棋,我会按照你的意愿将他放走。”

    钟晚晴静静看着他,眼中已有些模糊。

    封绝轻声笑道:“我知晓你无法回应我,我不后悔,亦不在乎。只要皓月长风,能够作为今夜你我的见证。这一份真心剖给你,不论你要如何处置,我皆悉听尊便。”

    馆外雨声不绝,打得桐树叶东倒西歪。

    封绝站起身,出了山馆,沿着山道缓步向下走去。

    水雾氤氲,漫山白桐花随风飘拂,落满了朱漆山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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