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说书先生正中途歇息,客官的交谈声便慢慢浮上来。堂中茶香氤氲。

    灵昭唤来茶博士添茶,笑问道:“你有话要和我说?”

    白月眉双手交叠放在桌面,默默观察了她许久:“你与传闻中一点都不一样。”

    “传闻中我是什么样?”

    白月眉认真道:“凶神恶煞,心狠手辣。可是我今日一见你,才发现你根本不是那样的。”

    灵昭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起来也这么好看,”白月眉托着下巴,“鉴心院不是关了好多罪徒吗?你怎么镇得住那群人呢?”

    灵昭温声道:“靠手段。”

    “手段?”白月眉想了想,没办法理解,“可是话本里都说,越是相貌恐怖之人,威慑力就越大呢。方才说书先生所讲的那本《宗门秘录》里也是这么写的呢,说当今鉴心院院主陆灵昭其实相貌很凶,脸上有好长的一条疤痕呢!”

    灵昭笑了笑,心道脸上有疤的是师寻,这沧海寄余生怕不是把她们二人弄混了。

    只是一想到师寻,她的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

    慢慢地饮了一口茶,灵昭重又笑道:“这位‘沧海寄余生’想必也是道听途说罢了,这本新出的《宗门秘录》里或许还有诸多不实际的地方。”

    谁知白月眉却一噘嘴,不悦道:“我写的时候也没想这么多呀!而且里面有许多秘闻可是实打实的呢,只是这位鉴心院主我真的没见过,所以只好按传闻的来写啦。”

    她话音刚落,忽地觉得不对劲。

    灵昭轻轻点头:“《宗门秘录》是你写的?”

    白月眉低下头,摸了摸脸:“是、是呀。”

    “你是沧海寄余生?”

    白月眉拉住她的手,小声央求道:“只是写来解闷的,不要告诉别人嘛。”

    灵昭挑起眉笑了笑,并不回答。

    白月眉这才反应过来:“你早就猜出来了呀?”

    “宗门之事,即便是本门弟子,也是难以接触到的。”灵昭的手指敲着秘录的封面,“那本书里所讲宗门之事如此言之凿凿,这作者要么认识宗门子弟,要么她自己便是宗门子弟。”

    白月眉眼珠一转:“其实这本书是虞清玦写的!”

    灵昭无奈笑道:“别闹了,若真是他写的,他会说自己‘任性妄为、四处胡闹,从小就让人头疼不已’吗?”

    白月眉小声辩解:“他很有自知之明的……”

    灵昭思索一瞬,轻声问:“这本书里的内容,几分真?”

    白月眉大睁着眼:“九分。”

    灵昭道:“含章果真从小就是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吗?”

    “是,表兄的事我不敢瞎编的。”白月眉认真说,“他可闷了,又不爱笑,平日里看书也只看道经,我们都不太敢和他说话的。”

    灵昭:“我们?”

    “……主要是我和清玦。”白月眉有些难为情,“我实在很怕他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嘛,还有清瑛哥哥,他收拾人的时候更狠。他们两人简直就是活阎王,谁看了都要怕……”

    灵昭抿着唇笑起来。

    明含章喜静。而白月眉吵闹、虞清玦骄纵,二人凑在一起更是上房揭瓦、无所不为,也难怪明含章见了他们便觉得不耐烦。

    恰在此时,明含章捧着两包热腾腾的炒栗子回来了。

    他将其中一包递给灵昭,另一包放在白月眉的面前。

    白月眉双手接过,笑嘻嘻道:“多谢表兄!”

    明含章坐在灵昭身边,从纸包里挑出几只栗子剥开放在她手心里,同时头也不抬地说:“不必客气,表妹。”

    白月眉缩了缩脖子,冲着灵昭一吐舌头。

    灵昭笑着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儿,堂下说书先生又开始口若悬河起来。白月眉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问道:“对啦,方才听你们说起我爹爹来,想必是有要事与他商量吧?”

    灵昭思索一瞬,还是决定暂不告诉她实情,只说:“还是近日地气失衡的问题,我们想找白掌门商量一下,看有没有对策。”

    “爹爹一向忙碌,他如果一直不出面,你们也不要生他的气。”白月眉若有所思,“我回头帮你们再问问他好吗?虽然爹爹也未必有空见我。”

    灵昭与明含章闻言,皆是沉默。

    太单纯了,明明身处于三仙台这种势力复杂、成天内斗的地方,怎么还被养出了这副天真懵懂的样子?

    明含章轻轻颔首:“月眉,此事你不要插手。”

    白月眉这个时候还在替白天苍说话:“表兄,你是知道的。自从阿娘去世以后,爹爹伤心欲绝,时常闭关,同时还要处理三仙台宗门的事务,我和阿兄也时常见不到他呢。”

    灵昭心中叹了一口气,笑着握住她的手:“白掌门既然忙碌,那么改日我们便亲自往三仙台走一趟好了。月眉,你就在这里开开心心玩几天,好不好?”

    白月眉一听到玩,当即喜笑颜开:“好啊!”

    宽敞的雅座,茶香氤氲中掺了栗子的甜香,灵昭斟酌片刻,问道:“月眉,白掌门平日里待你们一定很好吧?”

    “极好,”白月眉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阿爹又温和,又有耐心,是全天下最好的阿爹!”

    她转念一想:“只是自从我那个小弟走丢了之后,阿爹就极少笑了。”

    “小弟?”灵昭一思索,“白君竹。”

    白月眉有些惊讶:“你认识君竹?是了,定是表兄告知你的。其实自从君竹走丢之后,阿娘太过伤心,一病不起,阿爹虽嘴上不说,其实我也知道他心里十分内疚,也非常思念君竹。我好多次碰到爹爹站在阿娘牌位前面哭呢!”

    灵昭暗道,若是白月眉知道了,自己的亲小弟正是死于白天苍与秦修的争斗,不知她又该如何作想?

    白天苍虽狠毒,但至少还算是位好父亲。而白月眉心性太过单纯,绝对无法接受自己从小倚赖的父亲是这般心狠手辣,所以此事决不能叫她知晓实情。

    灵昭也叹了一口气,道:“骨肉亲情,如何不心痛?”

    她看了看窗外天色,起身道:“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要回房歇息了。”

    明含章收起栗子,重新包好,叮嘱道:“过会把虞清玦也叫上来,不许他在外头玩得太晚。”

    白月眉认真点头:“月眉遵命。”

    灵昭笑了笑:“月眉,你也不要一直听话本。这沧海寄余生的书虽写得好,可也不能贪多啊。”

    白月眉脸颊一红,紧张道:“知道啦。二位晚安!”

    灵昭颔首,拉着神色尚且茫然的明含章登上了三楼客房。

    ……

    天色昏暗,屋子里只燃了一盏灯,摆在床榻旁边的竹桌上。灵昭怀里抱着话本推门进屋,明含章在她身后,眼睫低垂,目光落在她乌浓稠密的发尾。

    灵昭坐在桌边的圈椅中,唇角漾开一点笑:“这家客栈的客人还真是多啊,竟然只剩下这一间客房了。”

    她的眼中丝毫羞涩都没有,满是坦然的笑意:“含章哥哥喜静,不会再去二楼雅间坐一晚上吧?”

    明含章在她旁边坐下,温声说:“你去榻上睡吧,我在这里看书。”

    灵昭摇摇头:“我现在还不困。含章,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我小时候?”明含章笑着道,“怎么突然想听这个?”

    灵昭翻开那本《宗门秘录》,指尖点着上面一行字:“话本里说呢,你小时候性子可沉闷了,每天除了读道经、习剑就不做别的,见了人也是摆着一张臭脸。”

    “胡言乱语。我们十七岁相识,我那时待你如何?”

    灵昭认真回忆道:“你对我啊,穷追不舍,死缠烂打。我有时候真的怀疑你有什么把柄在我手里,才那么乖乖听我的话。”

    明含章无奈道:“……也差不多。”

    他早摸清了她谈事的习惯。她总爱在正事之前扯些闲谈,待对方几乎放下戒备时,再一击致命,利用对方话里的疏漏,轻而易举地套出话来。

    果然,灵昭笑着“哦”了一声,“是怕我将你习剑时出了差错的事说出去,破坏你在旁人眼中的形象吗?”

    明含章很是坦诚:“我心脉受损早已不是秘密,受伤也很正常。”

    灵昭一挑眉:“这上面说呢,明氏府主明含章年少意气,负剑轻狂,十五岁承剑‘阴阳’,十六岁接任府主。”

    明含章的手腕搁在桌面上,垂下眼帘。

    “十七岁心脉受损,从此避居明府,再不出世。”

    灵昭道:“含章,你曾经与我说过,当年你的心脉之所以受损,乃是秦修亲手为之。”

    明含章颔首道:“不错,但并非是因为封龙山庄的事。”

    灵昭沉思一瞬,心下明白了:“我知晓了。秦修即便再恨封龙山庄,也不会同时对鉴心院和明府出手。”

    聪明人谈话就是这样省心,任何事一点皆透。

    她尝试着代入了秦修的想法:若仅得罪鉴心院,有师寻在副院主的位子上坐着,秦修有了底牌,尚且不会被牵连得丢掉性命。

    但是如此大胆地打伤明府之主的心脉,他若没有足够的靠山,就绝不会这么做。

    秦修在这个修真界的靠山,只有白天苍。同样,能使唤得动秦修的人,也只有白天苍。

    秦修只要快意恩仇,白天苍渴望的却是成为修真界之尊。

    所以,秦修与秦仪连年对其他宗门打压、折损青年修士,白天苍才会始终视而不见,即便他后来实在承受不住外界压力,只好对秦氏兄弟二人施惩——这些惩治,也仅是表面功夫。

    因为其他宗门势力衰弱,唯有三仙□□尊,正是白天苍想要的局面。

    正如白天苍今日胆敢抽取地气,彻底断送其他宗门的前程。

    灵昭道:“秦修后来打伤明府两任府主,白天苍也毫不追究,对吗?”

    明含章道:“秦修对此拒不承认,那时明府本身也出了很多事。我父亲病故,二姑明俞蘅因为君竹走丢而一病不起,小姑明俞芷又离家多年。我刚刚接任府主之位,心脉险些被废,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撑起来家业,无力再去寻仇。”

    他语调平平,似乎说的只是别人的事。然而灵昭却听得不住心惊,她从前只道明含章十六岁执掌明府是年少有为,可却不知这背后有这重重困难。

    少年意气风发,而后被忌惮,心脉被废,含着满腔怒气,隐忍至今。

    本在云端,却被一朝打落尘埃。

    她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掌:“所以,在疏槐山对付秦修此人,你也算是为自己报仇了。”

    明含章淡声说:“他的心脉,也是被我一掌震碎。”

    但是秦修身后的指使,却不能忽略。

    灵昭道:“白天苍多年来都利用秦修来达到目的,坏事脏事一律交给秦修去做……”

    她说到此处,忽地停顿了一下,脑海中回想起师寻当时的话:

    院主若是狠不下心,便将这些会弄脏手的事情都交给我吧?坏人我去杀,脏事我去做!院主的手根本不必染上任何鲜血。

    她那时还纳闷,师寻怎么产生这种奇怪的想法,可是现在看来,难保不是受了秦修的影响。

    秦修对于白天苍,想必也是那个负责“弄脏双手”的人。而白天苍,只需要在秦修身后隐身,然后坐收渔利。

    明含章见她陷入沉思:“嗯?”

    灵昭回过神来,“没什么,方才一时想得出神了。我们继续,嗯,后来秦修指使大弟子闻仁凛去杀害虞清玥,这件事闹大,白天苍才不得不推闻仁凛出去,弃卒保帅。”

    她叹了口气:“白天苍与秦修多年来内斗得厉害,搞得整个修真界都以为他们水火不容。殊不知,秦修动手在外,白天苍决策在内。他们师兄弟才是最密不可分的。”

    明含章哼笑了一声:“内斗,才是三仙台传承几千年的门风。”

    灵昭忍不住笑:“你竟也会开玩笑了。”

    她其实也知道,三仙台在上一任掌门羽化之后,他们宗门内部也斗了好久,才让白天苍夺得掌门之位。

    “三仙台门风是内斗,虞府门风是护短,那你们明府的门风又是什么呀?”

    她歪着脑袋,那双眸子在灯烛下闪闪发亮。

    明含章就这么望着她,目光中似有万千情。

    房中寂静,唯有窗外月色皎洁,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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