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邪再次醒来时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望着似曾相识的洞顶,恍如身在梦中,只是身上不时传来的剧痛提醒着他,此刻是真切的现实。

    他还活着,有人救了他,从那个诡异的巨藤救下了他。

    是谁?

    他正欲起身,不想微微一动,胸口便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是筋脉上同时有千万根细针在扎,针针入骨,胀痛酸麻;又像是胸腹被削薄冰冷的刀片一刀刀划开,血肉翻卷,冷风灌入体内,寒冷彻骨。

    云邪清俊的脸庞瞬间扭曲起来,他紧咬牙关,脸色惨白,额头冷汗直流,这阵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让他崩溃。

    也不知过了多久,剧痛才稍稍缓解,但四肢仍是酸软无力,被细藤刺穿的地方也是酸胀不止。云邪艰难地翻了个身,勉强用右臂撑着地,同时左手施力,这才靠着石壁坐了起来。

    本是极为简单的一个动作,此时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靠着石壁,缓慢地喘着气,环视四周,认出这里正是他和季言洲来过的山洞。

    洞中火焰烈烈燃烧,照亮了周遭一切,身侧是风巽和哀雪两柄长剑,还有一个颇为熟悉的行囊。

    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身上有些眼熟的女子衣裳,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张清秀的脸庞。

    随即,他皱起眉头,他尚且不敌巨藤,若不是先前曾服用了一株风和灵枝,怕是撑不到人来救他。若真是她,她是如何将自己救出来的?此刻她人又在哪里?

    正想着,忽听洞外传来两声“叮啷”清响,云邪循声看去,只见洞外霜白一片,仿佛落了一层细雪。他登时联想到怪异的白花,面色微变,不顾伤痛,拿过一旁的风巽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扶着洞壁,强忍着全身的剧痛蹒跚地向洞口走去,每走一步脸色就苍白一分,到了洞口几乎面无人色。

    等他看到扶玉被无数藤蔓托举着送向光芒四射的白花时,神色遽变,沙哑着嗓子竭尽全力喊了一声:“扶玉!”

    然而被托举的少女却是毫无反应,仿佛傀儡一般顺从,眼看着离白花越来越近。

    吼声扯动胸腔,云邪只觉喉咙一阵腥甜,张口便呕出大片殷红的血液。浓浓的血腥味飘出,伴随着某种馥郁的异香,四周的藤蔓仿佛潮水般疯狂涌了上来。

    他顺着石壁瘫倒下来,胸口那阵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掠夺着他仅存的理智。喉咙更是奇痒,咳嗽不止,而每咳一声,都仿佛受着千刀万剐之刑。胸腹也不知是冷还是热,痛到了极致竟已麻木,他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黏腻淋漓的鲜血,刺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意识几乎被剥夺,他却仍然凭着本能握住了风巽,沾满鲜血的手在剑柄的玉石上迅速地画下一道红痕,落成的一刹那玉石突地发出雪亮的光,原本沉寂的风巽倏地青光暴涨,光芒耀目竟胜过浮在虚空的白花。

    风巽自行飞出剑鞘,极为兴奋似的,颤动不止,化作一道青虹,四周涌来的藤蔓触之即断,又疾电一般飞向缠住扶玉的藤蔓,略微环绕一圈,藤蔓纷纷断裂。

    没了支撑的扶玉顿时从空中坠下,风巽青光一闪,晃眼间便已稳稳地用剑身托住扶玉,回转方向,将扶玉送至云邪身旁。

    放下扶玉后,风巽便环绕在两人身侧,青光腾闪,旋飞不止,仿佛重获新生,不断清理着周围汹涌而来的藤蔓。

    云邪连忙去观察扶玉,见她并未受什么大伤,只是眸光涣散,神情恍惚,无意识地朝着花心看去。

    这与他昨夜的情形简直如出一辙,他也被眼前离奇古怪的白花所迷惑,若不是被季言洲救下,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云邪颤抖着伸出手,满是鲜血的食指在扶玉光洁的眉心无力地一划,一道异光疾闪而过,接着,扶玉空洞的眼里竟渐渐有了光芒,须臾,清澈灵动如旧。

    扶玉茫然地坐起身,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躺在地上,远处依旧是那朵华美却又诡异的白花,凌驾于群山之上,闪耀着朦胧耀目的光辉。风巽也不知何时出鞘,此刻竟飞绕在她周围。

    她环顾四周,一转头却猛然发现云邪坐在一片血泊之中。扶玉大惊失色,急忙起身去扶他,颤声问着:“云邪,你,你怎么样……”

    云邪双目微张,气若游丝,浑身上下血迹斑斑,胸腹更是血肉模糊,不停地渗出浓黑的鲜血,一眼望去极为怵目。

    扶玉惊慌不已,心脏狠狠一颤,仿佛被人死死攫住,几乎无法呼吸。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会出人命的……

    她飞快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瓶,将瓶中剩下的雪昧丹全数喂到云邪口中。雪昧丹一经入口,云邪的面色果然缓和了许多,胸腹不断流出的血迹也慢慢停止。

    云邪费力地睁开双眼,一眼看到扶玉忧急的神色,他微摇了摇头,让她不必担心。

    而与此同时,或是见自己的猎物被阻,浮在空中的巨大白花竟开始缓慢飞转,光华越来越盛,而四面八方的藤蔓也像是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犹如滔滔浑水般,翻涌着朝扶玉与云邪一拥而上,一时间,空旷山谷里的哗哗之声响成一片。

    扶玉一惊,连忙走上前捡起雪霁和青光玉梭,全力催动雪霁,将附近涌上的藤蔓尽数冰封。

    风巽也轻鸣一声,瞬间化作一道青色的掣电飞上深沉的夜空,颤鸣不止。山谷间忽然生出无数道罡风,摧枯拉朽一般撕扯着如潮水涌来的藤蔓,转眼间,断藤碎叶漫天飞舞,飘落如雨。不一会儿功夫,山林里层层覆盖的藤蔓竟被清除了一半。然而,藤蔓仿佛无穷无尽,无论摧毁了多少,总有新的一批重新覆盖而上。

    扶玉愣愣地望着,一时忘了动作,直到有一只手轻拍了拍她,她才回过神来,一回头便撞入了一双清冷的眼里。

    云邪的气色看上去恢复了些,不过站立的身体仍有些摇摆。

    扶玉见状忙上前扶住他,忧声问:“你还好吗?”

    “无妨。”云邪摇了摇头,又顿了一顿,才哑声道:“你师兄他,为了救我被白花抓走了……”

    扶玉闻言一时如遭雷击,脑中轰鸣一声,她呆呆望着云邪,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被……被抓走了会怎么样?”

    云邪望着她陡然苍白的脸色,微垂下眼,摇了摇头,沙哑着声道:“我也不知,不过你师兄他还活着,他被抓走时及时在身上缠了一层天蚕绫,天蚕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他暂时不会有事。”

    闻言,扶玉的脸上这才恢复了些血色,心下稍安,天蚕绫与雪霁一样,并属百里氏三十六件奇兵之一,排行第十一,是一件绝佳的护身法宝,圣兵之下,绝无破开的可能。

    不过想起到山里之后的遭遇,她忍不住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和师兄究竟发生了什么?”

    扶玉心中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与担忧,但一时间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

    云邪道:“这些稍后再说,时间就要到了。”

    扶玉一愣,问道:“什么时间?”

    云邪清明的目光移向空山中的白花,哑声道:“它消失的时间。”

    话音刚落,那朵诡异的白花蓦地散发出一圈又一圈的白色光华,似涟漪一般漾开。

    光华气息寒冷凛冽,荡漾在山谷间,扶玉只觉置身冰天雪地之中,浑身寒战不止。她瑟缩着身子,双手环抱着胳膊不停地摩擦,刺骨的寒气刺激着肌肤,起了层层鸡皮疙瘩,她牙齿打颤,无意识地喃喃:“好冷,好冷啊。”

    风巽清鸣一声,光芒大盛,冲上前去,空中无端生出一股狂烈的飓风,声势惊人,仿佛要撕扯一切,精准无比地将白花席卷其中。

    然而那一圈圈散开的白色光华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如同滔天巨浪层层荡开,竟生生将风巽推出去丈远的距离。

    风巽剑身颤动不止,像是在极力抵抗,倏地,一道耀目的光芒惊涛拍岸一般汹涌袭来,飞快地穿过风巽,刹那间,风止声消。

    天地仿佛凝固了一般。

    云邪面色一变,急忙收回风巽,只不过已经迟了一步,风巽如秋水一般的剑身之上已有了几道细小的裂痕。

    白花依然缓慢旋转,辉光蒙蒙,看去优雅而华美,层层叠叠的花瓣纯白无瑕,而那般狂烈的飓风,居然一丝一毫也未曾伤得了它。

    扶玉的四肢冻得僵硬,面色发青,她沉默地望着那奇丽的白花,心慢慢沉入了无底深渊,她真的能救出被抓走的师兄吗?

    渐渐的,白花竟缓慢向下沉落,纯白的花瓣也一点点变得透明,剔透如琉璃一般,映着月辉,幻出异样的光彩。

    半晌功夫,它竟沉入了一座山谷之中,不见踪迹。

    云邪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它,确定了它消失的方向之后,这才收回目光。

    随着白花的消失,山谷间重新陷入黑暗之中,四野岑寂,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月光清寒,山林狼藉。

    扶玉遥望山巅,不由低声道:“它消失了?”

    云邪闻言,在一旁默然片刻,忽然开口道:“昨夜也是如此。到了子时,藤蔓上的鼓包开出花,弥漫一股香味,花香使猎物昏昏欲睡,等猎物睡去后,藤蔓便会趁机捕食。与此同时,所有的花朵会汇聚成一朵巨大的花苞,花苞绽放也会迷惑猎物,使猎物失去意识,任其摆布,不过花朵时限仅有半个时辰左右。这大概就是那个山底异兽的生存方式。”

    扶玉愣愣地听着,直到听见最后一句才如梦初醒般呢喃:“果然如此。我一开始便觉得心神不宁,我们真的不该来这里。”

    她垂下头,心中是无法抑制的无力与颓然,尤其是见识到那朵白花的实力过后,她才惊然醒悟,她和云邪被困在一个死局里,他们既无法救出师兄,也无法逃离出去。

    “扶玉。”耳畔响起云邪清朗又有些沙哑的声音。

    她闻声缓慢抬头,一眼便望进了云邪漆黑如墨玉般的眼眸里,少年面容清隽,目光如镜,神情始终冷静。

    “看到那朵花沉下去的山谷了吗,异兽或许就在那座山底,你师兄是为了救我才会被抓,也是你将我从巨藤中救出来,我会救出你师兄。”他语声淡淡,却透着莫名的坚定。

    仿佛有金光破开厚沉的阴霾,扶玉闻言鼻端重重一酸,她泪眼模糊,许久才闷声应了一句。

    “先回洞中,我将进山之后的事说与你。”

    扶玉点点头,擦了擦眼泪,转身和云邪走进山洞。可两人还未坐下,突然从地下传来一阵轰轰隆隆的震响,脚下剧烈地摇晃震动起来,像是随时都要裂开一般。

    两人相视一眼,俱是一惊,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同时涌上心头。扶玉毫不犹豫地拿过行囊和哀雪剑,迅速和云邪跑了出去。

    两人跑出洞中还未多远,忽听数声沉闷的裂响,无数粗壮的藤蔓从地底急速冲出,将四周山林团团围住,像是一圈极为高大的栅栏。那些藤蔓光滑苍翠,无枝无叶,高有十丈长,粗有一围,直刺苍穹。

    扶玉只听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身后几丈远的山峦轰然崩塌,如雷贯耳一般,震得她耳朵发疼。霎时间,乱石迸射,尘土飞扬,七八条粗壮的藤蔓猛地从碎石中冲出,直上青云,摆动不停,仿佛群魔狂舞。

    四周骤然暗了下来,混沌一片,那些巨大的藤蔓将皎洁的月辉全部遮挡,形成一个巨大的牢笼,牢牢地封锁住他们。

    那些藤蔓只静止了一瞬,便呼啸着朝两人扑来,山谷中顿时响起刺耳的摩空之声。

    扶玉呼吸一凝,巨大的压迫力随之而来,她慌忙从行囊中拿出玲珑石钟,正想抓住云邪,却发现哀雪剑被握在手中,她连忙疾呼一声:“云邪抓紧我!”

    一旁的云邪眉头紧锁,神情挣扎,似乎是在做什么极重要的决定,猝不及防听见扶玉焦急的呼喊,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便是这晃眼的功夫,那些巨大苍翠的藤蔓距离他们已不过丈远,猛烈的劲风更是狠狠地拍打在脸上。

    扶玉急急催动玲珑石钟,只见石钟霍然亮起一片灰色光芒,瞬息罩住二人,光芒敛去,原地只剩下一个高有八尺宽有三尺的灰色石钟,浑然一体,毫无缝隙。

    呼啸而至的苍郁藤蔓狂风暴雨一般击打着石钟,只听得“砰砰砰”数声闷响,石钟却仍是一丝裂痕也没有。

    许久,那些苍藤忽然停止了暴风雨般的攻势,长藤一绕,将石钟紧紧卷住,藤身往地底不停收缩,将石钟生生拖入了地底。

    转眼功夫,山谷间的苍藤已尽数缩回地底,只留下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洞坑。

    月凉如水,流泻杂乱不堪的山林,天地再次恢复一片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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