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定安王府是两个世界,由一道看不见的院墙分割,一面是忙碌的灯火通明,一面是寂寥的幽静。映辉殿静静伫立在星夜之下,偌大的华宫只亮着星点灯光。

    殿中内厅,四下无仆,风临正默声用膳,寒江坐在一旁给风临汇报近日府内事宜,神色沉沉。风临咽下了饭,又饮了口汤,拿帕子擦了嘴,方才询问道:“先前捉到的人,上线查清了么?”

    久得不到应答,风临看去,发现寒江一副心事重重模样,便唤道:“寒江?”

    “嗯、在。”寒江下意识应答了一声,回神歉然道,“有些走神,殿下勿怪,再说一遍吧?”

    风临问:“怎么心不在焉,可有什么事?”

    寒江几番犹豫,终还是问出萦绕心中多日的问题:“殿下一定要去吗?”

    风临道:“一定要去。”

    寒江心知风临主意已定,却还是劝道:“殿下常年于北疆作战,对南疆地势不熟,想来艰难许多,为何要应呢……”

    风临放缓声安慰:“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答应了父亲年前回来,到时我们一起过年。”

    寒江眼睛微亮,果然欣喜道:“当真?”

    风临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指勾住她小指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寒江心情大好,手指紧紧勾住对方,主仆二人相视一笑。

    晚间吃药时,风临于殿中听得外头来人禀告,说顾将军求见,一时间大异,命人伺候更衣后便去府内会客堂相见。

    一入堂中,便见一青衣老妇,虽发眉皆白,却是身高体健,精神奕奕,仍可看出武将风采。

    风临上前行礼道:“晚辈见过顾老将军。”

    那顾程健步上前扶起,慈笑道:“殿下何须多礼,今后要一道征伐,相处的时日多着,快快免了这些俗礼。我早听闻过殿下英名,先前总不得见,如今总算见到真人了。”

    风临客气道:“将军乃吾前辈,不嫌吾莽撞已是万幸,如何担当得起夸赞?晚辈终究年轻,若日后有不当之处,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殿下何必自谦,掌军不过几年,所胜之仗便已超出老臣毕生之数,真是后生可畏……谈什么指教,倒叫老妇自觉惭愧啊!”

    二人几句话下来,给彼此的印象都很好,顾程见风临谦和有礼,风临见顾程慈祥可亲,彼此都觉得对方不似想象中模样。

    待上了茶点,交谈了几番闲话,彼此更确定了方才想法。

    顾程原是来探望风临的,因着要一道去楠安,不好不来,想着人若和善,便聊几句,人若不善,见见就走。哪想两人聊得很投机,顾程一向又是个喜欢后辈的人,聊着聊着,不免谈到了军事上面。

    起兴之时,顾程竟叫人拿笔墨来,凭记忆现场画了楠安的地图给风临看,风临暗自比较,见与自己搜来的图相差不多,知道老将军没存坏心,继而也多聊了几句。

    谈及人马问题,老将军给的话也比较实诚:“镇北军总是不好动的,一来长途跋涉损耗军力,二来南疆作战恐水土不服。依陛下旨意,调动部分骁骑营和守备军是最稳妥。殿下也不必担心守备军不配合,派老臣同行便是为做此用。”

    风临道:“如此也有近八万人马了,吾想着便够了。”

    顾程一愣,说:“殿下不知,那楠安少说也有十万大军,我等长途奔袭,本就有所损耗,军力之上再不充盈,岂不在开战之初便陷入被动?”

    风临本来不想在这个时候讲,只是今晚聊得投机,这老将军又不错,方才说道:“吾觉得兵不在多,而在精。若真动了二十万大军去,损耗也颇多了。吾知道真这样做,朝廷倒也出得起,只是没必要。再者,粮草也是个问题。不怕老将军笑话,吾一向将后勤辎重看得如同前线一样重要。此次伐楠安由户部调配粮草,押运却不是吾的人,吾确实有些不放心。”

    顾程自然心中了然,也不多言,只保证道:“殿下忧虑是正常的,老臣不多言,只把话放在这里:若到楠安粮草真出什么问题,老臣老家就在附近,便是把家产全买了,也要供上军里的吃喝,绝不令大事遇阻!”

    风临笑了笑,却并不多言,也始终不同意顾程调用飞骑旧部的建议。

    如此聊了一会儿,夜色渐晚,顾程命人放好礼物便走了,风临执意相送,二人行到府门处,将作别时,老将军忽然拉住风临的手,诚恳道:“殿下,我知您心中顾虑。我儿嫁入缙王府,您难免多思。旁的事全凭圣意,老臣不敢置喙,只一件,您尽管放心——此次楠安之行,老臣必定尽心尽力,与殿下同进同退,绝不背后相害!”

    对方目光灼灼,不似作伪,风临也稍松戒心,回握住老将军的手道:“晚辈亦齐心协力,愿与将军共立丰功!”

    送走老将军,风临同众人一道归府,路上平康难得搭话道:“顾将军看着是个忠直的人。”

    “万幸,如此令吾心绪稍霁。”风临笑着答了一句,心里轻快了些。

    “阿凤!”

    听得身后有人唤,风临停步回望,道:“寒星?这么晚了怎还出来,白日里刚下过雨,正阴冷着,你经受得住么?”

    “无妨,我加了衣。”

    似乎是听到她关心自己,凌寒星冷白的脸绽出点真心的笑意,黑色的夜里忽开了朵花。

    风临道:“寻吾是为了那个金枫吧?吾听寒江说了,只是一时不得空,闲下来就太晚了,本想明日寻你的。”

    凌寒星裹紧了狐皮披风道:“我怎等得……”

    “这么急么,看样子很重要,是吾耽搁了。”

    风临低语了一句,目光随意地在四周搜了一圈,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附近寻个屋子说吧。”

    凌寒星乐道:“附近哪去寻?还是去阁里吧,也不算太远。”

    风临一边看,一边平淡道:“没事,这府里别的不多,只空殿一抓一大把。”

    -

    四日后,骁骑营的人也到了,来的是副将张栎,也是风临从前的部下,二人见面后叙了一夜旧,翌日清晨便一道往皇城去议事了。

    今日朝会难得消停,各部都急着讨论即将到来的战事,一时间倒还顾不上互相攻讦。

    风临正作此想时,便听见工部户部两方就辎重问题开始互相推任,心情大败,脸色也臭了起来。

    顾程今日也来了朝会,头一番留意定安王,见她表情变化飞快,不由得想起自己爱别扭的小孙女,心里觉得甚逗。

    散了朝会,相关人等随刘育昌一道进了后殿商议,武皇龙袍未换,已在座上等着她们了。

    小会人数不多,仅丞相子毓秀、户部尚书刘达意、工部尚书蒋泽旭、老将军顾程、骁骑营将官张栎、缙王风恪、定安王风临,新任兵部尚书袁维真、兵部侍郎江渝水。

    武皇客套了几句,众人便开始讨论了,对于人数,风临始终咬死在十万之下,无论如何也不肯多领,引得几人一番相劝,就连子丞相也劝她多带一些,以免战时吃紧。

    风临不得已,只退一步同意飞骑营作援,无令不准参战。

    谈话间,风临留意到兵部尚书袁维真始终低首应和,话语间似乎颇受轻视。她暗自记下了。

    粮草辎重也经好一番讨论,对于辎重路线,风临与刘达意、风恪几番商议不下,又对押运的人手颇多异议,两方都很不快。武皇始终未出声,只是静听。

    争执到最后,三人语气都不大好,幸而顾程老将军出面打圆场,才没使她们吵起来。

    为了转移话题,江渝水开口提起近来的一个情报:“下官听闻,楠安世女风宝珠不久前出访陈国,见了陈王与陈太女。下官以为,若与楠安开战,倒不得不提防后方的陈国。”

    武皇道:“言之有理。”

    子丞相道:“那风宝珠只见了陈王与陈太女么?”

    江渝水道:“下官只听得如此。”

    子丞相道:“风宝珠还见了姜卓吧?”

    江渝水作揖道:“丞相果然耳聪目明,下官不及。”

    子丞相笑道:“只是舍得花钱罢了。”而后她又转向武皇道:“陛下,臣听闻风宝珠与那誉王姜卓见面似乎有些不快。”

    “哦。”武皇应了一声,“只是不知缘由,不然倒可以利用下。”

    子丞相按下了后话,没再说下去。

    待又商讨许久,诸事勉强议定,众各自散去,只子丞相似乎有事要禀,独自留下了。

    风临与风恪相看两厌,面上笑着作别后便两路而行,风临心中自坐定主意,决心粮草分两路押运,便是撕破脸也要让自己的人进押运的队伍。

    待出皇城,她又命白青季与江墨恒在城中各银铺定了共两千枚银针,又命谢燕翎带着凌寒星去采购药材。

    夜里议事时,柳青也劝她:“殿下不必如此焦虑,此仗重大,缙王不会在人前留把柄的。”

    风临蹙眉不展,始终不敢拿粮草作赌。夜里辗转之时,又命人去唤来云骁,嘱咐其跟随押送粮草的队伍,若有异样,无论对方何人,立地斩首。

    云骁小声答应了。

    待人走后,风临还是睡不着,她一手搭在刀上躺了一会儿,翻身抓刀而起,批了件袍子便去侧殿看宁歆。

    自那日牢里一昏,宁歆便睡的不稳,合眼总是做噩梦,白日里精神不济,人也清减许多。风临来看时,她正紧闭双目僵睡在床,额前汗津津的,五官拧到一起,似乎难受得厉害。风临掏出帕子给她擦汗,不想惊了宁歆,叫她一骨碌自床上爬起,大喝:“谁!”

    “是我。”风临倒没被吓到,转身安抚了房外的寒江后,回头问宁歆,“做噩梦了?要不要喝些安神汤?”

    “是殿下……”宁歆恍惚垂首,抬手抹了把汗,摇头拒绝,“不了……这是我该受的。”

    风临沉默片刻,搬了个椅子坐到她面前,轻声说:“你状态不好,这次我就不带你了。”

    宁歆一愣,问:“你打算带谁?”

    风临想了想说:“燕翎、青季、云骁,张栎……凌寒星也得去,拷问需要他……”

    宁歆道:“只我不带?”

    风临道:“没啊,老褚和柳青、寒江不是都留在京中吗?”

    宁歆低头道:“我要去。你不带也不行。”

    风临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事,能偷懒还不躲,真是傻子一个……”

    宁歆只执拗地重复:“我要去。”

    风临又想了下,说:“也好。跟去找找弟弟,我前两日派人去打探消息,命她们去暖宵楼探底,待名册抄回来我们细细查看,若人还在,必将他救出来。你放心,我没有走漏消息,她们只当我是要查那个金枫的底呢。”

    宁歆兴致不高,听了后道:“我是放心的。”

    风临心知她心情不好,非寻到宁韶不能开解,故而起身拍拍她的肩道:“天很晚了,歇罢。一会儿我叫人送安神汤来,你务必喝了,不要折磨自己。你有气力,才能去救他。”

    宁歆低低应了一声,长发遮掩了她的双目,风临没能看到她的泪。

    “我走了。”风临轻轻摸了下她的头,转身离去。

    不久,寒江端了安神药送来,宁歆饮尽了,裹被躺倒在床,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哭泣。

    昏昏沉沉时,她只觉一只手在给自己拭泪,惊而屏息时,却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风临坐在榻边,怀里抱着刀,另一只手轻轻给宁歆拍背,在清冷的月光下,她唱起了一支歌:“月儿明,风儿轻,月下的花儿清凌凌。蝶栖花间鹿栖林,小娃娃睡在月光里。

    轻风过,软竹林,叶烁枝娑似曲鸣。星官点夜仙拂照,小娃娃睡在美梦里。

    小娃娃,快睡吧,小娃娃,快长大——”

    这是一首寻常的摇篮曲,武朝很多人都会唱。从前宁将军也给宁歆唱过,宁韺也给宁歆唱过。

    在轻轻的歌声里,宁歆蜷缩在被中泣不成声,她呜咽着说:“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背上的手安抚她的哭泣,歌声依旧低柔,像在轻轻哄她。

    宁歆哭了很久,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何时入睡的。只是这一夜,她没有做噩梦。

    很多年后,宁歆回想起这一夜,依旧会泛起心酸。这是她最后一次听到摇篮曲。

    此后余生,再无人给她唱过。

    -

    日夜流转,眨眼来到十二月末,大军终于要开拔了。

    真论起来,对于一场战事的准备,这时间还是仓促。只是风临过去习惯了北疆的速击速伐,故而并不觉慌乱。

    一切准备还算顺利,只是临出行前八日,谢燕翎的外祖母突然病了,且一日重过一日,听说情况凶险,谢府甚至已经开始筹备丧事了。

    谢燕翎也被家里召回,以备不测之时,好聆听遗言。

    风临自然不能拂人孝心,即便谢燕翎没开口,她也允准了谢燕翎归家侍疾。

    只这一去,便是三五日未归。

    风临与她感情不错,担心情况不好,于百忙之中硬挤出了一下午的时间,去谢府探望,也算尽尽情谊。

    到了谢府,果然气氛肃肃,下人都敛着面,竟无一声谈笑。风临心中一沉,由人接引者入了客厅,不多时便见谢家一众人来见面,为首的谢氏长女谢宣引着四五个小辈来见,前冲风临行礼道谢,而后扭脸对后辈道:“汝等还不见过定安王殿下。”

    便见一众人齐齐朝风临行礼,风临赶忙道免。

    而后谢宣对风临介绍道:“这几位乃是我谢家后辈,为下官与妹妹们的女儿,从左自右,分别是谢凤翎、谢鹤翎、谢鹏翎、谢雀翎、谢燕翎、谢鸿翎、谢鸾翎、谢鹊翎……”

    风临微怔,心奇道:竟一屋子飞禽。

    待谢宣介绍完,风临又询问了老人状况,见对方忧思满面,心中也不忍,安慰了许多。对方家中也确实事多,风临也不便叨扰,客气一番便主动告辞了。

    走前谢燕翎同谢宣来相送,谢宣有些为难道:“殿下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论理我不该开这个口,但家母从来厚待晚辈,眼下怕——”

    见对方越说越伤心,风临赶忙道:“大人不必如此,便是不提,吾也不会令燕翎陷忠孝难两全的地步。”

    她转而对谢燕翎道:“这次你便留在家中吧。”

    谢燕翎赶忙拒绝道:“殿下将要出征,我如何能——”

    “不必再说,此行并没那么凶险,何况吾身边还有青季和云骁等人,不会有事。你只管在家尽孝,日后自有建功之时,不必急在今朝。”

    谢燕翎执意不肯:“殿下出征,我不在近前便罢了,既在近前,如何不跟从?入了行伍,便是将身捐与国家,此后就活一个忠字了,哪里能做缩头之人呢?”

    风临道:“此言大谬。忠义礼孝,哪个字都缺不得,好女郎当明事理,岂可愚直?何况这又没到非难两全的地步,今日比之漠庭凶险远甚,何故做此铮铮之言?吾自可应付。

    此回你且家中尽孝,照看祖母与母亲,待到下回再有要事,吾绝不饶你,那时一并叫你补回来。

    好了,勿要再啰嗦,忙去罢。”

    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恳,谢燕翎本就心中两难,此时闻此话大受感动,更生愧意,连连拜谢,一路相送至街尾,待到风临马车远去,仍能望见她作揖的身影。

    -

    此后风临频繁往返于京城与军营之间,时不时又要着问北疆事务,日夜难休,分外辛劳。

    好在诸事渐定,风临连日来的辛苦也不算白费。只是她闲暇之余也心中怪异,这次风恪竟没添什么乱子,辎重粮草之事虽有摩擦,但也勤快办了,当真叫她奇怪。

    离京前夜,武皇设宴款待诸臣,明殿之中歌舞恢弘,觥筹交错,好一番热闹的送行之宴。这让风临不由得想起北境寒风营帐里的寂静,在霜原每当大战开即,将士们都会在夜里沉默地磨刀。北方的夜风呼啸如雷,夹杂着雪砂的哀鸣,少有管弦的声音。

    风临兴致寥寥,始终独酌。正巧子丞相装病提前离席,风临借口送她回府,二人一道逃了。

    一口气走出北皇城,站在华门之外,姑侄二人不约而同呼了口气,彼此对视时,都笑了。

    在车上,子丞相对风临切切嘱咐了一番,风临一一答应。子丞相稍放心些,又凑到她近前,悄声道:“姑姑有个消息说与你,你去了楠安能用便用,用不了便烂在肚子里,只当从未听过。”

    风临见她这般说,便认真起来:“姑姑放心,云逸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嘴严。”

    子丞相听了这话反而不放心起来,犹豫再三,才在风临催促目光下附耳说:“陈国那个誉王姜卓,把大皇子掳到私宅中去了。风宝珠与姜卓见面时,有龉龃。”

    风临扭过头盯了丞相许久,这消息太过惊奇,以致她觉得是不是自己理解有误,故而问:“这是何意?”

    子丞相见状皱眉,压低声音道:“大皇子被她占了。”

    风临坐在那,好半天才道:“吾皇兄,风德宜?”

    “对。”

    “陈国太女夫,被陈国亲王占了?”风临缓缓念出这句话,这话的内涵太大了,冲击了她的认知,她好久才反应过来,愤怒如梦方醒,紧紧握住了腰侧的长刀:“这狂徒怎敢……!”

    子丞相低声道:“陈国情况复杂,那姜卓……现而今该称摄政王。”

    风临道:“这姜卓何许人也?怎如此横行?那陈王是做什么吃的,那陈国太女又在做什么,自己的丈夫给人抢了,也咽得下这口气!”

    子丞相道:“你有所不知,那姜卓原是陈国开国君王姜恒的后代,当今的陈王却是姜恒姐姐的后代,那个姜恒早亡,她姐姐便伺机夺了王位,是妹死姐继。如此痛失王位,那姜恒后人焉能忍?其苦心经营两代,终于出了个姜卓夺权,如今算是陈国实权人物了。”

    风临立刻便反应过来,恼道:“难不成那姜卓是为了羞辱陈太女,才掳了皇兄?”

    子丞相犹豫道:“不好说。各中缘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若真如此,姜卓的实力已经可以造陈王的反了。”风临蹙眉沉思,随即又恼道,“这与我何干!皇兄叫这样的人抢走当如何自处,岂不是生不如死!这事缘何没有风声,陛下知不知晓?”

    子丞相看了她一眼,说:“我也不知陛下知不知。”

    风临急道:“这叫什么话!”

    子丞相抬手摁在她肩上,说:“陛下想让你知道她知道,你就会知道。她不想让你知道她知道,你就该不知道。你明白了吗?

    我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为了别的,就是让你了解些内情,去了南边不至毫无提防。”

    风临低头不说话,子丞相自然看出她情绪,心中暗叹了句“倔”。

    车马平稳驶在阔道上,窗外隐隐传来人群的喧闹,子丞相沉默地听了会儿,似乎是被人间烟火之气熏染,酒劲儿上来了,人也不顾仪态,整个后倚在座上,叹了口气:“云逸啊,姑姑也难做……可朝中事是朝中事,脱了这身官袍,我还是你的姑姑。

    承业走了,我哥哥的半条命也跟着走了。他已是心灰意冷,再受不得一次失子之痛。你但有闪失,他只怕活不下去了。

    云逸,万自珍重啊……”

    风临点头为应,久久难言。

    及至丞相府,子徽仪同子敏文出来相迎,风临同子徽仪对视一眼,两人都轻轻一笑,只是风临的笑还算真心,子徽仪的笑就藏了愁绪。

    子敏文对风临道:“进来吃盏茶再走吧?”

    “不了堂姐。”风临摇头道,“天晚了,不好麻烦你们。”

    子丞相道:“敏文,你去送殿下回府,她也吃了酒,我不放心。”

    风临道:“吾有护卫,姑姑有何不放心的?”

    结果这话一说,倒使子丞相想起什么似的,怪声道:“你那几个护卫能拗过你?还不是由着你的性子来!敏文,去备车。”

    子敏文笑道:“行。”

    风临叹道:“堂姐送吾回去,吾又要遣人送堂姐了。这样送来送去的,何时能送完?”

    子敏文笑道:“你不必愁,我又没吃酒,可不劳烦你府上的人。”

    子徽仪跟着轻笑了一下。

    风临趁着套车时去逗子徽仪,道:“好好个美人,只是总不开怀,就跟朵半开的花似的,也不知何时才放?”

    子徽仪无奈道:“殿下看着也没吃醉,怎拿我调笑?”

    “瞧你不开心,逗逗你罢了。”风临笑了下,抬手轻轻戳他的脸,“你怎么总是这样笑呢……”

    子徽仪反而对她眨眼道:“这样笑不好看?”

    风临顿时笑道:“好看。”

    “走吧?”子敏文吩咐好车便回来了,见两人正说话,意味深长地“哟——”

    子徽仪倒是坦然,报以一笑,随后从袖中掏出一枚绸袋装送给风临,说:“殿下远行,我却不能同往,实在令人悬心。这是我新做的抹额,殿下只带去,全当我陪在殿下身边。”

    风临也不客气,接过便谢,同诸人告了别,便乘车回府去。路上她悄悄打开绸带瞧了,见是一枚浅紫色抹额,心中很是喜欢。

    及至王府,风临请了子敏文吃茶暖身,子敏文喝完两杯,便不再多扰了。

    寒江送她至府门处,路上正遇见凌寒星裹着厚狐皮斗篷,捧着手炉在园里同一个属下说话,两方都打了招呼。

    说话间忽觉额前一凉,抬头望,才发现夜空里不知何时飘起星星点点雪花,悠悠洒洒。

    凌寒星抱着手炉微微蹙眉,却听见一旁也有人道:“糟了,大夜里竟下起雪来。我得赶紧回去了。”

    他回眸一望,见是子敏文,故而笑问:“怎么,子大人也讨厌雪么?”

    “不是我讨厌,是我母亲讨厌。”子敏文笑答道,“母亲一向厌雪,冬日里见不得一点白,所以每到降雪时我们府里总要派人手清扫,雪若留的久了,母亲会发脾气的。”

    凌寒星笑说:“好怪,从未听过有如此厌雪之人。只是你这样说与我听,不怕我外传么?”

    子敏文和善道:“本也不是什么秘密。你要传,只怕旁人还嫌这话不新鲜呢。行了寒江姑娘,便送到此处吧,门外就是我的车,再不会丢的了。”

    寒江却不肯,只说笑着将她送出府门,眼见着她上了车,才肯回去。

    待回映辉殿时,寒江正见风临与白青季、江墨恒、蒙面暗卫坐在厅里整理盔甲,风临在给甲上油,江墨恒在调弩弓,白青季在两眼望天。

    只有那蒙面暗卫,在一旁沉默的、一下一下磨刀。

    看着那雪亮的刀锋来回地晃,寒江心里莫名泛起一阵恐慌。

    她怕刀剑。

    夜外廊下,寒江悄然静立,一个人对着月亮双手合十,不知在求些什么。

    平康正要往殿内送茶点,见寒江独自站在这念念叨叨,便上前来问:“你在做什么?”

    寒江一惊,赶忙回头,见是他,忍不住抱怨:“吓着我了,做什么这样神出鬼没……”

    “我没有,是你太专心。”平康道,“方才在求什么?”

    寒江低下头,小声说:“没什么,只是……求求太女殿下,希望她在天有灵,能保佑殿下平安回来……”

    平康只觉得好笑。他从来不信鬼神的。

    寒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你说殿下在战场会不会受伤?”

    “是人都会受伤。”平康抬头看着月亮,平淡地说出这句话。

    寒江道:“那殿下就不是人。她是神仙,神仙永远不会受伤。”

    平康觉得她的话越发幼稚好笑,不再理会,独自端着东西往殿里走。将入门时,忽听得身后传来幽幽一句低诉:“我不想殿下受伤……我不想她……面对刀剑……”

    她怕刀剑。

    她更怕风临挨刀剑。

    所以月光下的小管事恳求天神,愿她的殿下远离刀剑。

    一阵风过,话便散了,平康抬脚入殿,放下夜宵后便走到风临身边,沉默地帮她理甲。

    入睡前,寒江最后一次检查风临行囊,手里攥着一个小金盒,几番犹豫,终还是开口问道:“殿下,陛下赏的这个,要带着么?我、我去问医士了,这糖没毒,反而还加了安神静心的草药,您带去吃着也还成……”

    风临瞥了她手里一眼,移开目光道:“还没扔呢……吾不是小孩了,吃什么糖。”

    寒江点点头,正要把东西收起来,却听风临状似随意道:“算了,也不占地方,带着吧。”

    -

    丞相府内宅,幽静院落,月光如水倾泻,流入一间素雅屋内。

    屋中子徽仪正跪坐于蒲团上,一袭白衣,月华落在他素洁的衣摆上,溅起淡蓝的光,静谧而沉美。他的身前放着一精巧的炭炉,炉内炭火温文,火上架着一幅龟甲。

    子徽仪低垂双眸,静静注视着龟甲,玉容淡漠,不发一言。

    他的侍从素问带着汤水进来,见他正在静坐,也不上前大人,自己悄悄把东西放在厅里桌上,就候在外面。

    一时间屋内静然,只听得见炭火燃烧的声音,和偶尔龟甲开裂的微响。

    其间素问偷瞄了他几眼,见他一如往常,像尊玉雕一样摆在那,一动不动。素问有时觉得,他公子不像真人。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最后一道裂纹出现,那端坐的人终于有了动作,他自座旁桶中舀起一汪水,抬手泼在了龟甲上。

    噼啪的裂声顿时如小鞭般炸在屋内,久站的素问解脱般抬起腿,飞快朝屋内走去,接过夹子道:“公子,奴来吧。”

    子徽仪没有吭声,只是任由素问将龟甲取下,放置在桌上托盘中。他静静看着,目光淡如水,素问在一旁瞧了许久也瞧不出端倪,只好问:“公子,是吉是凶?”

    子徽仪静静看了许久,才启唇吐出一句话:“幽昧逢变,福祸参半。”

    素问细想许久,道:“公子,那到底算吉算凶。”

    “不知道,我看不懂这卜。”

    说完这句话后他便陷入了许久的沉默中,素问习惯了他的沉默,也不出言劝解,那样不仅无用,还会惹公子心烦。

    公子心烦时不会骂人,只会微微蹙眉。照理说是不吓人的,可这眉头一蹙起来,素问自己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一点怯。

    公子是个好主人,很少罚人,素问甚至没见过他发火。但奇怪的是,素问从没觉得他是好脾气……

    好怪,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公子呢?

    素问不太明白,但他一直琢磨不透公子的喜好,也不太明白他的喜怒,就像现在这样,虽说了话,离得也近,但他根本不知道公子在想些什么。

    子徽仪坐在那,他站在这里,倒像各在两个世界。

    偶尔一瞬,他觉得对方很陌生,就好像他从未认识过公子一样。

    素问自己做自己的事,沉默的公子也不知忙什么去了。等到夜深人静,素问折回屋内值夜时,发现子徽仪仍在原位坐着。

    “公子您怎么还坐在这?夜深了,去休息吧。”素问走上前道,伸手想去扶他,却发现对方不动,好像并没有察觉他一样。

    “公子?”

    似是被这声唤醒,那静立的玉像终于有了动作,子徽仪微垂眼眸坐在那,忽然开口:“素问,我厌倦了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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