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究还是亮了。

    随着金鸡高明,破晓之光穿透云层,唤醒了沉睡的天地,也唤起了铁甲寒刀。

    浩荡的军队成片压在土地之上,黑色的旗帜在朔风中飘扬。赤红的凤随旗帜而舞,成群呼啸在暗空之上,放眼望去,如一群浴火的凤凰在尖叫。

    这是定安王的旗帜。这是风临的旗帜。

    一旁的旗与之相比失了几分颜色,更少了一份独特的高傲与疏狂——这是常胜赋予她们的骄傲,旁人模仿不来。

    黑底赤风纹的旗帜连成一片,如此扎眼,连同旗下的队伍,皆像一把刀立在地上。那锋芒由纯粹的杀气凝成,似乎多看一眼都会割伤双目。

    城墙之上,仪仗共锦旗飞舞,高架的大鼓正严肃以待,只等候那位穿龙着凤的天子一声令下,敲响身躯,发出开拔的吼声。

    武皇站在高处,俯视着这扎眼的刀,冷静的面容无喜无悲,如一尊拔除杂情的佛,垂眼注视脚下的尘土。

    刘育昌在一旁随侍,小心察看武皇的脸色,心中暗自思索。

    时辰到,诸将臣登楼拜会,跪拜声打破了沉默。

    武皇一一与众交谈,目光落在人群末尾处,身着轻甲的风临正默默站在那里,左手不安地扶着长刀,目光投向下方的军队,长眉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傲的天子隔着人群注视角落里孤单倔强的伤凤,两方都在坚持着奇怪的底线,谁都不肯先向对方迈一步。似乎谁先迈了那一步,谁就失了尊严。

    然而尊严与尊严也是有差别的,富有四海的天子会失去的只是一时的高傲姿态,而角落里伤痕累累的小凤凰将会失去她仅剩的尊严。

    是的,在这位天子面前,小凤凰几乎失去了一切,她只剩这点尊严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先低头。先低头的话,在天子面前,她真的一无所有了。

    武皇的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那种隐忍苍白的神情武皇很熟悉。

    没错,高高在上的帝王一直都知道,那女孩的神情只是装出来的,或者说,是强撑的。她的演技其实并不精湛,是而武皇一眼便看出了她伪装之下的脆弱。

    这个倔强的女孩,一直用姿态喊着一句话:我才不在乎!

    可在那拙劣伪装之下,藏的是她小声的恳求,因为知道不会得到答应,所以她把这点恳求死死按在心里,一个字也不肯吐出来。

    但武皇听得很清楚,她心里一直小声念着同一段话:可不可以先朝我迈一步呢,您朝我只要迈一步就好了,只要一小步,我就会跑着去见您。

    求您了,朝我迈一步吧。

    求您了,爱我一点吧。

    武皇听得很清楚,但从来都装作没听到的模样,平静地无视她,践踏她,欺辱她,即使自己并不会得到什么快乐。

    今天本该也是一样的,可武皇犹豫了。

    高高在上的天子注视着角落里的女孩,突然决定向她迈一步。

    “云逸,你过来。”

    风临兀地抬起头,睁着两只漂亮凤眼看向她,富丽殿廊下,那位从来冷情寡恩的皇帝居然第一次唤了她的字,还在对她笑。

    风临疑心自己没有睡醒。

    见她不动,于是武皇又唤了一遍:“云逸,过来。”

    原来她知道我的字。风临这样想着,低着头走了过去,心里居然有一点高兴。

    她内心有些期待地站在武皇面前,很想询问: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字?

    但武皇并没有多言,她就只是唤了,也无意解释,仿佛本该如此。

    风临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待她的下文,于是便听到她说:“这些年,朕委屈了你。”

    风临没有想到会听见这样一句话,更想象不到武皇此刻的语气,那是一种很寻常、很温和的语气,就像一个母亲在与孩子说着家常。

    这种语气,风临五年没有听到过。

    武皇直视她的双眼,表情既没有嘲讽,也没有居高临下的俯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与慈悲,话音也变得悠远:

    “从前承业与朕夸你,说你从军必有所作为,朕虽高兴,但心中并不全信。朕当时不指望你能成大将,能吃点苦,挂职做个富贵闲散亲王,便是了不起了。

    后来将你送入行伍时,朕也不对你抱什么大期待。战场险恶,能活下来便算本事了,如何会奢望你建功立业?

    云逸,朕从未想过你会取得今日的功绩,可你却做到了。”

    武皇停顿了片刻,看着风临道:“作为一个母亲,朕为你骄傲。”

    平缓悠长的话入耳,余音带着落寞,那消失的母爱在此刻似乎被忆起,同被遗忘的往昔一道,重新浮在水面,在心中掀起涟漪,波光照亮了风临的眼。

    武皇继续说:“你吃了的苦,你打的每一场仗,受过的每一处伤,朕都知道。你的这五年,朕全部……都知道。”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吹起风临的发,她只觉心中一空,往日的郁气顷刻荡去大半。

    武皇垂眸看她道:“你或许会恨朕为何如此待你,你也定有许多问题想问朕。人常说往事如风,期望以这种心态开拓心胸,不再使情感受旧事所累。可朕很清楚,这四个字人说的出,却永远做不到。

    已发生的事永不能更改。既不能更改,如何随风?

    云逸,朕从未期待你的原谅。朕也无意为自己辩解。但朕知道,朕不算个好母亲。”

    风临上前一步,想伸手去握武皇的手,但刚刚抬掌便收回了,只僵站在那,难掩激动:“陛下,您不要这样说,我……我从未恨过您,我今后也不会怪您,过去的事便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有您这番话,我一切都不怨了。”

    武皇微怔,那双眼再不能平静,连她也未料到风临竟如此轻易地原谅了她,她自己都意外于风临对自己的爱。孩子对母亲,当真可以包容到这等地步么?

    心中大受触动,她忍不住上前一步,竟伸手握住了风临的双手,道:“你是好孩子,一直都是。朕知道。”

    风临慌乱回握住她的手,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哽咽:“母皇,我……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让您夸夸我,我对您说的顶撞话,那都是闹脾气,不是真的,我只是想让您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

    我……我以为您不在乎我……我以为您根本……不在乎我……”

    武皇没有说话,只用那饱含悲慈的双眸望着她,抬指轻轻为她别好耳边纷乱的发。

    风临哽咽道:“母皇,我会为您拿下楠安。”

    可怜的女孩被这突来的爱惊到了,就好像一个就在沙漠的人突然望见一整片海,她手足无措,受宠若惊,可又不知如何报答,只好笨拙地表达自己的真心,拿自己最宝贵的本事去报答这突来的爱。

    武皇俯视着眼前的女儿,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在二人远处,贵胄一列里,风依云正憔悴地站在那,注视着这对母女。

    好久后风临才看到他,他好像瘦了,手腕也细了许多,单薄的身影站在人群中,好似秋黄里无依的孤枝,在雷雷的风声里,显得如此易折。

    风临走上前来,对他道:“我走了。”

    风依云垂眼望着她,眼下是藏不住的乌青,他虽然没有蹙眉,没有哭泣,但他幽暗的眼神满溢着哀伤,那暗淡乌青衬得他眼睛如两湖蒙雾的水,满溢出无助。

    他能说什么?他可选择的话并不多,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氛围,他只能说一句应景的话,只在这话里,夹一点私心:“姐,旗开得胜。平安回来。”

    风临心中酸涩,解下腰间佩着的匕首递与他,又道:“若有吃用,只管去姐姐府中找寒江拿,不要亏了自己。”

    风依云微微点头。

    一旁的白青季上前来,低声耳语:“该走了殿下,陛下马上要宣圣意了。”

    风临点头,扭过头来抬手拍了拍风依云的肩,而后扶刀跟随众人大步离去。

    大军面前,金色的依仗缓缓至前,各将归位,于武皇面前列队恭立,静候圣音。

    武皇环顾一周,高声道:“将士们,国有逆臣,如仓生硕鼠,一日不除,便生一日的祸患。朕本念手足之情,对其多次宽容,却是仁心错予,反令其更添嚣张。今朕特颁伐令,劳遣勇军,持刀剑以驱虎狼,奉天意而讨悖逆,彰武朝神威,昭忠义之礼!”

    话音落地,四面吼声立起:“臣等必不负圣恩,誓擒逆臣!”

    恰此时,鼓声应言而启,擂擂沉鸣若猛兽的低吼,催出一阵凛冽的风,将那一片大旗吹得猎猎而响。

    军马也感受到这股紧张而激奋的情绪,难耐地踏着前蹄。

    随着一声高喝,大军抬步,城门缓起,两色人马擎着旗帜向前而行,沉重的脚步踏出颤动,鲜红的凤纹于空中高舞。

    赤风早已等候多时,风临大步上前,翻身上马,缰绳一握,久未驰骋的赤风高高撩起前蹄,发出激动的嘶鸣。

    左右副将立刻策马跟上,熟悉的刀剑鸣响又充斥耳畔,墨发飞舞间,风临似乎又闻到了那刻入记忆的血气。

    赤风调转马头,向着前方踏去,风临在转身的一刹那回望,暗沉的天地间,武皇金色的龙袍格外刺眼。

    “母皇,我去了。”风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这句话,握着缰绳转过了头。

    她单薄的身影驶入人潮,如墨入海,眨眼便散了。

    刘育昌望见了风临的回首,对身旁的武皇道:“陛下,不再说些吗?”

    武皇站在那,目光投向远方,远处天地融为一色,由雾气揉成一团暗天青,茫茫一片。她神色无波,此刻真像化成了尊像,望着远处茫茫天地,缓慢地启唇:“没什么可说的了。朕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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