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芈启携芈元拜见秦王。

    此事两国心照不宣,也不曾大肆宣扬,故而只当做是晚辈拜见长辈。

    舍人领着二人入了内殿,人影绰绰中,芈元一眼便看见了当日的秦使。与当日松弛中带着咄咄逼人神态不同,他十分恭敬地立在秦王身侧,微垂着头,背微微躬起,侧耳以便能听清秦王的话。

    不知秦王说了什么,秦使微微点头,余光扫向芈元兄妹二人。

    秦王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双苍老却依旧有神的眼睛,在触及芈元的那一刻精光乍现,威严且苛刻,眸中带着审视。

    他的眼神太凌厉,让芈元乱了心,停了脚步,站在原地踌躇不前,而芈启似乎早已预料,不经意间扶住她的肩膀轻轻往前一带,二人停在秦王面前。

    秦王的眼睛便落在了芈启的身上,眼神颇具玩味之色,却依旧带着厉色,原本就严肃的脸孔此刻更加阴沉,他微微眯起眼,紧紧地盯住芈启。

    而芈启丝毫不受影响,拱手,“芈启拜见大王。”

    “芈元拜见秦王。”芈元紧随其后。

    而秦王并未应答,只是看着芈启,一言不发。

    芈元眉眼微动,悄悄瞟向一旁的芈启,略有些担忧。

    似乎是审视够了,秦王收回目光,将手搭在一旁,“你素来独来独往,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入宫?”

    “父王所托,启不得不从。况身为长兄,理当爱护幼妹。”一番话说得既理直气壮又圆满。

    可惜,秦王只是冷笑一声,略带嘲讽之色,“你一个无君无父、无国无家的狂悖之人,也会知晓这些?”

    芈启沉默片刻,低头答道:“年少悲愤之言,不能作数。”

    一番言论秦王都气笑了,气愤地捶向一旁的小几,语气严厉,“目中无人、得过且过,这般模样,哪里像嬴芈两姓之子?!”

    “秦王言辞激烈,倒也未曾将长兄视为嬴姓子。”一旁的芈元默默开口。

    秦王本欲发场脾气,奈何被人堵了回来,一口气噎在喉间不上不下,只能梗着脖子看着芈元。奈何面前人始龀之年,他也只能将火气忍下,而后看向芈元,眯起眼,“哦?就是你要来找寡人说理?”他指向芈启,“你看看他,寡人可曾薄待他?”

    芈元抬起头,秦王苍老的脸映入眼帘,即便如今以上年岁,依稀能察觉他的精明和手段,那双眼睛微眯,既危险又可怕,她依旧说道:“不曾薄待,可也未厚待。”

    他冷哼一声,“那寡人应当如何厚待?”

    “以礼相待便好。”

    “可寡人是长辈。”

    “怀王当年亦是长辈。”芈元脱口而出。

    一旁的秦使大惊失色,张皇望向秦王,而守在一旁的舍人皆趴伏在地,瑟瑟发抖。秦王脸色微变,目光微凝,似是有些诧异,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芈元,而芈元也毫不示弱地盯着他。

    二人对峙,秦使顿感大汗淋漓,小心翼翼地开口,“大王——”

    秦王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身体微微向前,靠近芈元,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质问,“你可知,你此行为何而来?”

    “知道。”芈元不甘示弱,截断了秦王的话,“秦国是国,楚国亦是国;秦王是王,楚王亦是王。两国邦交,历来利字当先。”她上前一步,“楚国虽已衰微,看似为这续姻亲之缘很是殷勤。可若是秦楚联姻只与楚国有利,我就不会来到秦国了。既然双方各取所需,楚国为何要做小伏低?秦王莫要欺我年幼,训斥长兄来与我下马威。”

    她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引得秦王哈哈大笑,一旁的秦使连忙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芈元不明所以,一脸古怪地看着他。

    “这楚国的女儿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秦王指着她乐了,“比你们楚国的男人强多了。”他瞥了眼一旁木头桩子一样的芈启。

    而木头桩子一样的芈启则不为所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旁人还以为他神游天际去了。

    秦王嫌弃地转开眼,“他如此无趣,你与他待在一处定然无聊,不如在咸阳宫住些时日吧。”

    芈启动了动脑袋,而芈元紧了紧拳头。

    “你终归是要长住的,去看看吧。看看究竟是咸阳宫好,还是楚宫好。”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于秦国老贵族而言,雍城、栎阳应当更好。”

    秦王气结,“寡人说一句,你呛十句。”

    “秦王也不曾给楚人留颜面。”

    秦王指着她半晌没有说话,随后指向芈启,“身为长兄,便是如此教育幼妹吗?”

    “启,自当敦促。”芈启立马表态。

    “滚滚滚,你给寡人滚出去。”秦王气急败坏地挥手,“你,留下。”

    芈启看了眼芈元,见她点了点头,他便放心地离去了。

    秦王顺了口气,靠在一旁,指了指一旁,“坐罢。”

    芈元看了看,从善如流地坐下了。

    “你说得不错,确实牙尖嘴利。”秦王看向一旁的秦使,“难怪你也讨不得好。”

    “秦使不过念及吾年幼,他年岁大吾许多,不好辩驳罢了。”芈元很是好心地为秦使解围。

    秦王闻言闭眼笑了起来,“这楚人养女儿着实是,奇特。”他搜肠刮肚才想出这么个贴切的词,“听闻,你自幼被楚国大祭司抚养长大?”

    芈元手动比出一个“三”。

    秦王疑惑,“什么意思?”

    “您是第三个疑惑此事的人。”芈元淡淡地开口,“我年幼丧母,父王便将我交于大祭司抚养。”

    “哦。”他点点头,“在那里过得好吗?”

    “大祭司待我如己出,我视她为母。”她提及大祭司时,总是情不自禁地柔和起来。

    “寡人幼年时曾在燕国为质。”他突兀地提及此事,他微微扬起头,回忆着,“燕地苦寒,当年以为终生不会回到此地了。可是回来后,环狼饲虎。身边的亲人,即便血浓于水也得时刻提防。整日殚精竭虑,既怕无力掌控秦国,又怕丢了祖宗的志向,着实疲惫。”他的语气有些乏累,眉眼中心有条很深的褶皱,想必终日愁眉不展,原本还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时也充满了倦乏,顿时苍老了许多。

    芈元静静地看着他,一旁的秦使沉默不言,而守在一旁的舍人也早不见踪影了,屋内针落可闻。

    他陷入了回忆,一时无言。片刻回神,看着芈元略有些熟悉的眉眼,笑了笑,“那些曾经敌对的、亲密的人,都走了。再回想起,倒也没有最初的心境了。”他朝芈元招了招手,芈元起身走到他面前。

    可是看着眼前的人,他并未开口,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她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见故人的神态,片刻后,他有些失望,眼神也黯淡了下来。

    “楚国应当是个好地方。”沉默许久后,他意味不明地说了这么一句,“你见过郢都吗?应当是鄢郢之战以前的郢都了。”

    芈元摇头。

    “你应当见见的,那是楚人的祖居之所。”他轻轻拍打着腿,似乎在做什么难以抉择的决定,“你应当会喜欢的。”

    这般没头没脑的话,让人听得晕晕乎乎,可不等她问出口,他指了指不知何时出现在芈元身后的婢女,“她叫离歌,她会照顾你。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华阳给了你一个安歌,她也改个名罢。”

    这句话听得芈元心惊肉跳,她缓缓转过头,便看见匍匐在地上婢女,她年纪不大,伏跪在地上看不清脸,她一时恍惚。

    那婢女听秦王说完后,便轻声道:“婢子见过殿下。”

    芈元愣怔片刻后,飞快地回头看向秦王。

    原本还轻松惬意的秦王此刻眼色复杂地看着她,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列国势力在秦国盘根错节,你是未来大秦的王后,不只是楚国的公主,明白吗?出了这座宫殿,你我所说的话,不可露于人。”他带着警告,“聪明人活不久,听话的人也活不久,既聪明又听话的人才活得久。”

    芈元看着眼前这个人,此刻才意识到,他不仅年龄躯体长于她,权利更长于她。在他的面前,她也如同蝼蚁一般,顷刻间便能粉身碎骨。他像安排一粒棋子一样,将她随意地丢在棋盘上,又强制她必须走他安排的路,不然,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眼中带着惊恐的绝望,而那人由始至终平静地看着她,安排她,甚至警告她,不费吹灰之力。

    “好了,跟离歌去休息罢。”他摆了摆手。

    离歌立刻起身扶着她,不容置疑地将她带出去。

    秦王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出神片刻,又靠回去,闭上眼,“寡人老了,竟然也会心软,会害怕。”他长长叹了口气,“楚系的谋算寡人一清二楚,楚系的势力也让人忌惮,可是寡人别无选择。”

    “景阳公主到底年幼,大王何不另选他人?”

    “年幼好啊,年幼好。什么都不懂,才好教。”他复又睁开眼,眼中藏着算计,心又狠起来,“必须隔开她和华阳,她不能待在华阳身边。”

    秦使想要问明白,可是见秦王如此模样,只好默默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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