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元站在这处陌生的宫殿,一时间五味杂陈,不过短短数月,她已经换过数次居所。所见之人、所遇之事,更远超她这短短几年的年岁。

    离歌安静地守在她身后,不说话,也不抬头,只是安静地等待。

    待婢女将殿内的烛火尽数点燃,芈元才回神,抬脚往里走,“吾累了,想休息。”

    离歌立马快步走过去,“婢子为您铺床。”说完,便越过她,手脚麻利地铺好床,撩起帐子。

    而芈元则停在离她不远处,审视地看着她,复杂且疑虑,良久,她才开口,“往后,你都随侍吾?”

    闻言,离歌立时垂下手,恭敬地答道:“是。”

    “那但愿你能与安歌相处愉快。”她含糊不清地丢下这么一句,上了床。

    离歌正思索着她的话,并未立刻为她掩上帐子。待回神时,便触及了芈元的眼睛,带着戒备和警告,无端让她一惊,手一松,帐子便掉了下来。她慌忙整理帐子,而后退至一边等待。

    “灯有些亮。”芈元闭上眼说道。

    离歌立刻熄了两盏灯,手脚轻柔并未惊动芈元,她于是安心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芈元睁眼时,离歌便守在床边,没换衣裳看样子是守了一夜,却不见丝毫倦色,她不由得挑了挑眉。

    她起身下床,吩咐着,“一杯热茶,一卷书,一张棋盘。这是吾的晨课。”

    “婢子立刻安排。”

    正当她要出去时,芈元侧身道:“另外,长耳朵还在驿馆。它胆小又怕生,你去抱过来吧。”

    离歌一愣,转身便去。

    待她回来时,芈元坐在窗边,窗户大开,微风一吹撩起她的碎发,扰了她的视线她便抬手拨了拨,继续看书。手边的茶碗依旧氤氲,想来是身边的婢女勤快换水,她松了口气,放轻脚步走到她身边。

    芈元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到来,视线依旧落在竹简上,片刻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下敲了敲桌子。

    婢女立刻为她换了杯热茶退至一边。

    离歌疑惑地看向她,而婢女只是默默摇了摇头,离歌心中了然。视线转向她,脑子飞快地转动,从她出宫到现在,也有一个多时辰了,这位公主至少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不动不燥,也不说话,吩咐旁人时也只是敲桌示意,换了地方也能一觉天明,也不知是心大还是定力好。

    她想着默默叹了口气,怀中的兔子实在沉重,据闻不过两个多月竟然长成一团,养得真好,压得她胳膊酸疼。

    她略微动了动胳膊,芈元开口道:“它很待见你。”

    离歌一僵,没敢再动作。

    “它胆小,寻常人靠近它都吓得晕厥过去。可却能在你怀里呆这么久,你应该与旁人不同。”她轻轻地卷起书简,微微侧过身去看她。而离歌怀中的长耳朵一见到她,眼睛便亮了起来,从她的怀里跳了出来,蹦进芈元的怀里。

    她一边抚摸着长耳朵的脊背,一边说道:“你应当很聪明。”

    离歌一凛,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等待她的下文。

    “吾这里可不是什么洞天福地。各方势力争斗不休,你们会从中得到不少消息,能动不少手脚。但有一点要注意,吾才是能要你性命的人。”

    她语气轻柔仿若无力,却绵里藏针,扎得她体无完肤,她顿觉置身水中一呼气便会被溺死,只能紧张地屏住呼吸。她想抬头看看她的脸,脖子却不受控制地越垂越低,答道:“婢子不敢有二心。”

    “吾不管这些。”她抱起长耳朵起身,语气中充满了随意,“这是你们自己的选择。好了,现在你可以向秦王复命去了。”

    离歌惊恐地抬头看向她,想要辩解些什么,奈何芈元早已抱着长耳朵离去,满含笑意,不再看她一眼。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诺。”

    芈元抱着长耳朵走到院中,坐在一旁,随手扯了一根草递到长耳朵嘴边。

    它伸出鼻子警觉地嗅了嗅,才安心地一口卷近嘴里,正当她再要扯一根时,一碟绿叶菜便递到她面前。

    她顿了顿,扫了眼她,是方才为她续茶的婢女,她接过,问道:“你叫什么?”

    “婢子没有名字。”

    她拣起一根菜递到长耳朵嘴边,闻言笑了笑,婢女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紧张。

    随后她开口道:“你想离开这里?”不等她答话,芈元又开口,“连吾自己都困在此处呢。你怕死吗?”

    显然这是个让人为难的问题,婢女动了动嘴,这个答案难以脱口而出,她只能沉默地回应。

    芈元抚摸着长耳朵,语气中带着疲倦和酸涩,“吾未来咸阳前,曾有傅母与贴着婢女,自吾出生起,她们便伴随左右,昼夜不歇、四季相伴。可如今,你看见她们了吗?”

    她抬头看向她,眼中不在带着随意,反而掺杂着复杂的情绪,让婢女心慌意乱,匆匆躲避她的眼神。

    她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仿若出神一般,“吾倒宁愿她们从未来过吾身边,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她的声音很轻,轻得仿若蚊吶,下一刻便消散在风中,“在楚国,夏日能在湖水中看见成片的绿叶,它们贴在水面上连绵一片,好看极了。”她轻声叙述着,再提及故地不知是何心境,“可是它们无根,称为‘萍’。”

    她看向远方,穿过树,透过墙,仿佛看见夏日连绵一片的萍。她坐在小船上晃晃悠悠,穿梭着半人高的莲花与莲叶,它们太高她碰不到,它们又韧劲她掰不动,只能俯下身,撩起水花时便能不费吹灰之力捞起一叶萍,轻轻的、小小的,转而就被弃于别处。她与萍别无二致。

    婢女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有些入神,楚人说话与秦人不同,松弛且轻快,尤其她声音稚嫩,一时间让她出神。久久不见她再开口,她大着胆子抬头看去,她遥遥地望向远方,眼中带着无限的温柔和眷恋,还有怅惘和遗憾,她不明所以。

    半晌芈元开口道:“你若是想,便随吾一道走吧。”她说完抱着长耳朵走进屋内。

    离歌离开芈元后,快步走向秦王的寝殿,对于她的到来,秦王并不意外,而离歌则战战巍巍。

    她伏跪在地上,回想着昨夜与今晨,整理着思绪细细讲述芈元的起居日常,她轻声道:“殿下只说,婢子可向大王复命。”

    秦王闭目养神,听着离歌的讲述,微微皱了皱眉,却不说话,这让离歌更加不安。

    片刻后,秦王开口问道:“你觉得如何?”

    离歌微微抬头,瞥见秦王身边的男子才发觉不是询问自己,便有低下头。

    “臣不知如何形容。”他思索许久,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含糊着。

    秦王睁开眼,瞥向他,冷笑一声,“当什么老狐狸。”而后朝离歌挥了挥手,“你是照顾她,不是监视她;要提点她,而不是替她做决定。这其中的度,你自己把握吧。去吧。”

    她战战兢兢半日也只得了这么个含糊的王命,她也只能作罢,默默地退下。

    她走后,秦王看着窗外,沉默着。

    “大王在担忧什么?”

    “很多。”他调整了姿势,“楚系不能留,可却不得不留。”

    秦使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沉默地看向秦王。

    “各国留在秦国的势力不容小觑,楚系最甚。他们是外戚,树大根深,最难铲除。可是,相较于别国势力,楚系也算是值得信赖。”他倚靠在一旁,“华阳虽有私心,可若是秦楚两国利益相冲,她必会以秦国为重,如母亲一样,这点寡人不忧心。可是,放任楚系做大,后果不堪设想。”他仔细盘算着“寡人担心这点。”

    “大王所虑不错。其实未尝要与别国联姻——”

    秦王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那个孩子说的不错,联姻于两国有利。秦国目前尚不能灭六国,只能休养生息,再谋时机。楚国,是最好的选择了。”他顿了顿,“昨日寡人说要隔开华阳与她,今日,倒是想起个不错的地方。”

    “哪里?”

    “郢都,故郢都。”他睁开眼,显然是拿定了主意,“将那孩子送去故郢都,楚人对故都感情深刻,他们会愿意的。一位楚国的公主,将来的秦国王后,居住在楚人的故都,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正好,安抚故地遗民。”

    “这,只怕华阳夫人不会愿意。”他斟酌着。

    “愿不愿意寡人已经决定了。”他毫不在意旁人的反对,“此行便让芈启护送她去故都吧。”

    此言如石破天惊,秦使脸色大变,劝道:“大王,此决定如放虎归山。若是公子芈启趁守卫不备,逃回楚国去,这……”他焦急不已,“大王三思。”

    秦王却不回答,只说:“你看过子楚身边的门客吗?此人非池中物。外戚是想扶植与自己血脉相亲的嬴姓继位,而权臣则不一定了。”他深吸一口气,“朝局需要平衡,芈姓不能做大,可也不能没有。未来的芈姓,想必华阳也想看看芈启的选择。希望不要让她失望。”

    闻言秦使也不再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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