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来时,芈启独自一人站在回廊下,温暖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让他只觉得遍体生寒,负在身后的手不停地摩挲着,目视前方,眉头一刻也不曾松懈下来。他心中如惊涛骇浪,对于屋内的争执之声也充耳不闻。

    华阳夫人对于屋内的争执漠不关心,她很清楚秦王的用意。送那孩子去故都,至少已经表明秦王对于楚系的态度,至少目前,楚系对于秦国而言是重要的,这就够了。而,秦王对于芈启的安排,才让她坐立难安。

    她遥遥看着芈启的背影,身姿紧绷,看似毫不在意,实则心中暗自盘算。她放在案几上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脸色也愈发沉重起来。

    或许是她实在太过明显,原本还在争执的众人纷纷闭上了嘴,看向她。

    而她只是盯着芈启。

    安漓默默垂下眼,瞥了眼华阳夫人,而后轻轻咳嗽一声。

    她回神,神色如常,“大王自有其用意,况如今已成定局,不必过多争执。”她摆了摆手,想要让他们散去。

    他们原本还要说些什么,见华阳夫人不欲多谈,只能无奈忍下,而后退去。在经过芈启时,拱了拱手。

    华阳夫人见他虽一如往昔送客,却难掩心不在焉,默默摇了摇头。

    身后的安漓也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她起身,刚刚跨过门,芈启便动了动身体,问道:“楚国何时没落至此了?”

    华阳夫人皱了皱眉。

    不等她开口,芈启长叹一口气,苦笑一声摇摇头,“这与质子有何不同?公子送来便罢了,如今,连公主都要送过来为质吗?”他抬起头,看向一处,眼神涣散,“故都如今,哪里还是楚人的地盘?”

    “至少,那里还生活着楚国遗民。”她紧盯着芈启,不肯错过他的一丝一毫变化,“大王此举,安抚之意不言而喻。对此,楚国贵族和楚系乐见其成。”

    芈启冷哼一声,回头看她,面露寒光,“当然乐见其成,你们并未失去什么。可这也只是一部分人乐见其成罢了。”

    “或许大王正好借此铲除异己。”她意味不明的说道。

    “异己?芈姓也算吧。”他只觉得好笑,“只是目前,是盟友罢了。”

    华阳夫人并不在意他的冷嘲热讽,开门见山问道:“你作何打算?”

    芈启看向他,动了动嘴,华阳夫人立刻截断他的话,“你知道吾在问什么。”

    他垂了垂眼睑,似是苦笑一声,随即抬起头,一脸无所谓的模样,挥了挥衣袖,“我并不想去送死。”

    此言一出,梗在华阳夫人心头的大石落地,她松了口气,紧绷的脸也缓和了不少。

    他转身往屋内走去,步履闲散,显然早已拿定注意,亦或者早已屈服,语气也轻快不少,甚至还能调笑两句,“此去故都必然重兵把守,想必也有不少人想浑水摸鱼。我若有异动,此时是最好的时机,可也正中圈套。”他盘腿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死路一条,我没有这么蠢。我会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他看向华阳夫人,嘴角微翘,颇有些危险,“要我命之人,只能是我自己。”

    这话并未安慰到华阳夫人,反而更让她揪心,这个孩子自小就狂悖,只是向来沉默寡言不与外人知。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说,“你知道平安便好。此去故都,路程遥远、前途未卜,须得时刻看好芈元。她才是此行的重中之重。”

    “你们总会安排周到的。”芈启不以为意,“总不好让人打了秦楚两国的脸罢。”他将杯盏放下,犹豫片刻,补充着,“只是,她年纪尚小,远在他处,有无父母亲人相伴,且四周环狼饲虎,得多派些人近身照顾。”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华阳夫人,语气郑重。

    华阳夫人舒了口气,笑道:“吾还以为你当真是个孤家寡人呢。”

    他垂眸沉默片刻,冷静地说道:“只是不想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他顿了顿,“她还小,往后至少还有十数年。这当中变动太大,稍有不慎便付之东流,不可不慎重。”

    “吾知道。”华阳夫人答道。

    如此爽快的答复并没让芈启高兴,他抬起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我的意思是细心爱护,并非只是照料。”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华阳夫人面前,“父王离开秦国时,我母亲尚且在世。后我年岁见长,母亲离世。即便我在秦国有不少亲族,可我依旧举步维艰,男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她此行远去故都,少不得一住便是十数载。往后岁月,无父母亲人关爱,身边只有仆妇,连个虚情假意的人都没有。”

    见他略有些黯淡的脸色,华阳夫人沉默片刻,答道:“好,吾会安排。”

    “既如此,启在此谢过。”他拱手答谢,“天色不早,我还要赴咸阳宫接她。”说完便匆匆离去。

    华阳夫人只能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叹气。

    安漓有些担忧地走过来,“夫人……”

    她却有些怅惘,“安漓,你说,吾是不是做错了?”她回头看向安漓,眼中尽是不确定,“吾自幼在父母的爱护下长大,后来离乡背井也日夜难以安寝,如今,却要亲手将这个孩子送到——”她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做法。

    而安漓则目光坚定,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宽慰着,“一切以大局为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公主会明白的。”

    她此刻心烦意乱,听着安漓的安慰只能胡乱点头。

    秦王的一道旨意下来,芈元便又一次开始搬家。她坐在一旁,视线随着来来去去、进进出出的婢女动来动去,她们忙前忙后,而她无所事事。面对此场景,她不觉有些好笑。

    可是她的嘴角刚刚上扬,想起往后未知的岁月,怎么也笑不起来。一股愁绪缠绕心头,长耳朵不知何时蹦到她的脚边,啃了啃她的衣角。

    她伸出手去摸它,它警惕地嗅了嗅鼻子,然后蹦进她的怀里。芈元轻轻地捋着它的长耳朵,慢慢地平复心中的惆怅。

    “再摸下去它的耳朵都要秃了。”

    她一惊,抬起头时,芈启站在她面前。她呆呆地看着他,有些傻气,也有些疑惑。

    芈启笑道:“我来接你。”然后指了指身后的婢女,“她们带我进来,你竟然也没有察觉。”说完便大喇喇地坐在她身侧,芈元怀中的长耳朵一惊就要跑,他眼疾手快地抓住它的耳朵提到自己的身上,随即寒暄着,“想什么?”

    芈元见他没轻没重,长耳朵在他怀里奋力挣扎,担心不已,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长耳朵,心不在焉地说道:“没什么。”又见他提着它的前腿,急了,“轻一点,会吓着它的。一窝兔子就剩它了。”她的语气委屈极了。

    芈启挑了挑眉,将兔子提到自己面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也没将兔子看出花来,“这便是景涵给你捉的兔子?”

    “嗯。”芈元看着他点了点头,接过了他手中的兔子。

    见她视若珍宝,心中一股莫名的酸涩感,说道:“好好养着罢,就当做个伴。”

    抚摸长耳朵的手一滞,她的情绪一瞬间低落下去,闷闷不乐。

    芈启抬了抬手,最终手落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拍了拍,“你是公主,不是阶下囚,若是有人欺负你,只管惩治。”

    芈元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无力感,屋内的婢女早被离歌支走了,兄妹二人静静地对望着。

    或许是这股无力感太强大,芈启有些狼狈,他咽了咽口水,宽慰的话不知如何开口,二人便沉默了。

    许久,芈元才轻轻开口,一字一顿地问道:“公主,与阶下囚,又何,不同吗?”

    宛如青石碎裂般,他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脖颈上青筋凸显,他的瞳孔也微微缩起,血液都凝固了。

    芈元见他不语,深吸一口气,无奈地低下头,默默说着,“我说过,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她的语气无奈又无力,仿若困兽笼中,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大祭司哄着我,父王骗着我;而你们,把假话当成真话,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可是假话始终是假话,说一千遍也是假话,成不了真的。”她抿了抿嘴唇,嗫嚅着,“在楚国时,我有一张舆图,上面标记着山川河流与列国位置。我认识的第一个字,是‘秦’。我认识七国文字的‘秦’还有‘咸阳’,无论它们是何种模样,我都认识它们。它们刻在我的骨子里,淌在我的血液里,印在我的脑海中,直到我死去,永存。”

    “我不知道哪里好,也不知道哪里不好。可他们都想让我去,那我只能去。我只有一个人,而他们,有一群人。”她抱着长耳朵,极度渴望这具小小的身体能够提供给她足够的温暖,可惜,不能。她的心彷徨无依,风一吹,就瑟瑟发抖。

    她抬头看向他,轻声说道:“长兄,人,是无力抗衡众人的,这被称为‘命运’。”

    他的心一震,耳边荡着这句话,抽走了他所有的神思,他如同枯木一般,僵坐在那里,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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