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元坐在船头,江风沿着两岸带着江水迎面而来,虽已至初夏,夷陵的风依旧是冷的,却不似去咸阳时冷。

    她那时在想什么呢?芈元皱起眉拼命回想,却记不得了。

    那时天气才回暖,夷陵依旧寒冷,她窝在船舱里,听着江水拍打着江岸,心里却不害怕。

    此刻,身边纵然有诸多护卫,景色依旧,可她内心惶惶毫无着落。

    肩胛手腕处的伤口逐渐愈合,身边的人告诉她不久便会恢复如初,不会落下伤疤,她并不在意这些。可是愈合的伤口开始发痒,不得不带动当日的情景,她觉得烦躁极了。

    “在想什么?”芈启站在她身后,微微皱起眉。

    这些日子她安静乖巧,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瓷人,毫无悲喜,放在哪里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呆着。不说话,一双眼睛也在游离,甚至连灵魂都抽离了,安静地可怕。

    芈元微微转了转头,嘴角轻轻翘起,露出一个堪称完美的轻笑,轻声说道:“有风呢。”语气有些轻快。

    芈启隐在身后的手紧了紧,神色如常,目视前方感受拂面而来的江风,“再有不过三五日便到了。”

    芈元点了点头,“顺流而下要快很多呢。”

    她一如既往的安静乖巧,语气平和,莫名地让人有些心慌,芈启走到她面前,“我倒宁愿你再闹一场。”

    芈元抬头,有些诧异,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不理解他的意思,而后歪了歪头,思索片刻后,道:“我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你们,这些人,不会容许我胡闹的。”说完,她扬起一个温和的笑,仿佛刻在脸上一般。

    芈启闻言,垂下眼睑,沉默片刻后,叹道:“早些明白这些,你会过得好些。你与我,都是芈姓的棋子。与之不同的是,我有很多条路,而你没有。”

    芈元仰着头,迎着光,笑道:“你是在同我炫耀吗?还是,在向我诉苦?”她站起身,走到甲板处,“我们并不相同呢。总有一日,你会引领芈姓;而我,离开了你们,还有未来不知道在哪里的秦王呢。秦王离世后呢,是我的儿子吗?”

    她回身,摊了摊手,“你看,我的一生一眼就看到头了——长大、成婚、生子;从父、从夫、从子。相较于我,你,没有资格向我诉苦,也没有人能够指责我不顾大局!”说完,她便跑回了自己船舱。

    自从那日在甲板上与芈启展开了一场不太愉快的谈话后,芈元便一直呆在自己的船舱里,直到抵达故都。

    她不管外面有多少人在等她,也不管他们如何战战兢兢思索如何对待她,她径直上了马车,丢下芈启与他们寒暄。

    芈元坐在马车上,听着他们你来我往,毫无意义地句句机锋,只觉得头疼,她歪在一旁,敲了敲车壁,外间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马车滚滚向前。

    自焉郢一战后,往日繁华的故都早就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满地的疮痍,即便时光如流水,也不复往日的荣光。楚人的宫殿、楚人的宗祠早就随着洪水一起卷走了,留下的只有楚人的妄想和溃败。

    芈元掀开车帘,看着这处修缮过得王宫,即便崭新如故却依旧掩不住它的颓败,一如如今的楚国一般。

    她坐在多年前族人坐过的地方,心底飘起淡淡的惆怅,以及掩藏不住的嘲讽之意。

    正安排婢女收拾房间的安歌与离歌见她如此模样,指挥的手再也挥不出去,只得讪讪停在原地。

    她一抬头,芈启便又出现了,她叹了口气,“你怎么又来了?”

    语气不算客气,四周的婢女顿时面面相觑,蹑手蹑脚地让开了地方。

    “明日我便要启程回咸阳了。”芈启在她面前站定。

    芈元一手拎着茶壶,一手掀开茶盏盖,道:“我还以为今晚就走呢。”茶水倾泻而入,很快就填满了茶盏,她放下茶壶,将茶盏往前推了推。

    芈启挑眉,坐在她面前,看着即将溢出来的茶水,轻声提醒着,“你失礼了。”而后从善如流地端起茶盏。

    “未曾将人扫地出门便不算失礼。明知自己不讨喜还非要招惹,才是失礼。”

    芈启闻言轻笑一声,随即摸摸她的头,却被芈元躲了过去,他也不生气,只说着,“这样的世道,礼仪是最无用的东西。生处于乱世,就该像野狼一样活着。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一口咬断敌人和猎物的脖子,记住了没有?”

    芈元有些怔忡,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而她身侧的三人纷纷低下了头。

    “路上的障碍已经尽数扫除,可这条路只能你自己走。坑坑洼洼难以避免,这些要靠你自己。”他顿了顿,“还是那句话,没有能力,只能任人摆布。不要依赖,包括我,和,任何人,你只能靠自己。因为必要的时候,你一样会被舍弃,我的妹妹。像狼一样好好活着吧。”话音落,他将茶水一饮而尽,“明日我启程,不必相送,我们总会再见的。离别,从来都不存在。短暂的离开,只是为了更好的出现罢了。”随即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放荡不羁地挥了挥手,离开了。

    芈元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大步流星地离去,眼眶竟不知为何渐渐发红,在眼泪即将涌出的一瞬间,她狠狠地攥紧手,任由指甲扎紧自己的手心,硬生生逼退了眼泪,也逼退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彷徨。

    片刻后,她突然笑了起来,无声地,且肆意的笑,直到再也看不见芈启的身影,她才收回视线。

    这座整修过,看似崭新却破败的宫殿,这座曾经彰显楚国强盛此时无时无刻不显示着楚国衰败的宫殿,将是往后数年囚禁她的牢笼,将她狠狠地捆死在这里。直到某一日,她被包装精良,送到另一座宫殿。

    芈启终于是走了,她站在早已斑驳的城墙一角,宽大的城墙隐去她的身影,她藏在后面,静静地目送他的离去。冰冷的砖石透着肌肤沁进心里,寒意足以将她的心冰冻起来。

    她一言不发地躲在城墙一角,耳边传来旌旗猎猎声,她抬头看去,秦国的王旗迎风招展,这里已经不属于楚人了,而这里,只有她一个楚人了。

    “还是没出来吗?”廊檐下的婢女们窃窃私语。

    “没有呢,整日都睡着,睡不醒一般。”

    “不会是病了吧。”

    “没有吧,若是病了,自会有医舍前来——”

    “说起来,好端端的将人送到此地做什么?就算不留在咸阳,也该送回楚国去呀。”

    “谁知道呢。此地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安歌听着窗外的声音,愤愤不平,想要出去教训一顿,却被离歌拉住。她不服,与离歌僵持着。

    “当前最要紧的是公主,与她们置些什么闲气?”她一脸担忧地望着床上的人,“一日三餐倒是规律,可是整日不哭不闹不说话,这要怎么交代?”

    “交代?跟谁交代?”安歌只觉得一股无名火就此窜起,“他们碰碰嘴皮子就把人打发了,拍拍手就走,荣华富贵都是他们的,苦都让公主一个人担着。他们说得比唱的好听,一件事都没有落在明面上。”

    “好了好了,我的姑奶奶,你小声些吧。”俞嬷嬷端着热粥走进来劝着。

    安歌红着眼眶别过头不再说话。

    “这样的世道,女子哪里能做主?只盼着,家里的男人兄弟争口气,不然都白受这些委屈。”她轻轻地拂过芈元的发额。

    芈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坐了起来。她接过俞嬷嬷递过来的热粥,用勺子挑了挑,看向窗外,天气不太好,黑云压顶,连屋子里都不透光,闷胀之气扑面而来。

    离歌见状立马道:“婢子去点灯。”

    “要下雨了呢。”

    “是啊,这几天一直阴雨绵绵的。”俞嬷嬷拿起一旁的扇子为她扇风,初夏,阴雨绵绵,天气也闷热,让人心里烦躁。

    “黄梅时节自然是要下雨的,嬷嬷久不在应该是忘了。”她轻声说着,“越安静,雨就越大。今夜,是个暴雨夜呢。”她盯着窗外,一丝风都没有。

    “今夜婢子与离歌在此守夜,公主放心休息吧。”

    芈元将碗放置一旁,擦了擦嘴,“不必了,我们今夜不在此处休息。”

    安歌一愣。

    “山雨欲来,最先遭殃的,必是最显眼的地方。”她语气淡然,下了床,也不管这番话对三人的冲击,她走到窗前,双手搭在上面,“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她们既然不愿意,就不必留下了。”

    三人面面相觑,“诺。”

    “我自出生伊始就背负着人命,我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拿旁人的命填的。”她转过身,此刻雷声伴着闪电划过,她的表情晦暗不明,“我也不在乎今日会多几条人命。你们收拾收拾,然后我们就走吧。”

    “要去哪里?”

    “自然是他们都想不到的地方。”她含糊地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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