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使看着自己屋里的这尊大佛,倍感压力与焦虑。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在屋里踱步,一向冷静聪慧的脑子此刻是一团浆糊,又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只让他大脑失灵。

    转了许久,泄气地坐了回去,心如死灰。然后眼巴巴地望着芈元,“老夫并未收到消息……”

    “过江前你也不曾收到消息。”芈元打断了他的话,“你手下的人也一直懈怠,若非吾机灵,此刻就该是一具抬回郢都的尸体了。”

    他理亏,羞红了老脸,低下头。

    “不必此刻羞愧难当。”芈元乜了他一眼,“此事出了差错,你就该滚回咸阳去。届时弃子一枚,两姓对你必然口诛笔伐,你就该狼狈的死去。”

    “似乎,你还是不太清楚你的境况。你要靠吾,而非两姓。”

    他心一跳,瞳孔瞬间放大,隐在桌下有些焦躁不安的手,此刻已经冰凉。他看了眼芈元,又飞快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喘着气。

    “只要吾活着,不论谁为秦王,吾都是秦国的王后,这是秦国的承诺。而吾,也一定会活到那一日。所以,你不必朝秦暮楚了。”

    他思索片刻,咬了咬牙,“殿下有事尽管吩咐。”

    “此刺杀一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另,吾居于故都,故都必须尽数掌控在吾手中,凡各处异动吾必须心知肚明。这样,吾才能安心居于此地。你若是无力,吾可以换个更有能力的人。”说完,她微微一笑。

    闻言,他深吸一口气,苦笑一声,“这些日子殿下久睡不醒,是在盘算此事吗?”

    “有用之人才有资格谈条件,吾并不认为目前你能予吾什么利益。而吾,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都有足够的利益予你。”

    他点点头,起身,走到堂前,深吸一口气,拱手叩拜,“某见过殿下。”

    芈元看着他,微微松了口气,紧绷的身体和神经在此刻也稍微放松了些,摆了摆手,“去吧,今夜吾在此地休息。”

    “诺。”说完,他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待秦使离开,芈元才觉得屋内的空气开始流通,她轻轻且急促地呼吸,一手支着头,慢慢闭上眼。

    雨还是落下来了,下得急促且有力,外间却没有什么风,她们关上门窗后,屋里闷得很。芈元靠在案几闭目养神,三人没敢点灯,一片漆黑中,几人被这雷雨交杂声弄得惶惶不安。

    嘈嘈杂杂地雨声,夹杂着喧嚣的人声,杂乱无章,也不太清晰。

    安歌皱起眉,努力分辨着声音,一转头,登时睁大了眼睛,而后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摇晃着身旁的离歌,语气紧张急促,“你看,是不是火?”

    原本还有些瞌睡的离歌顿时醒神,匆匆扫了眼,立刻起身,跑到窗前,一把推开窗。

    外间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她惊愕地捂住嘴,回身要去告诉芈元,却见她已经清醒,笔直地坐在原地,盯着那处的火光,神色淡然。

    “公,公主——”

    “暴雨的夜,怎么能起这么大的火?”俞嬷嬷心惊,一把握住芈元的手,“他们,他们——是谁?”

    “谁都有可能,一桩无头公案罢了,与先前一样。”芈元从桌底摸出一个火折子点燃桌上的烛火,幽暗的屋子亮了些。

    俞嬷嬷闻言,双眼含泪,心疼地看着她,“这是,这是遭的什么罪?这日子要怎么过下去?”

    “该怎么过怎么过吧。”她看着三人微红的眼眶,笑着,“先前就说过,并非洞天福地,可以趁早走的。”

    “殿下——”安歌顿时泣不成声。

    “早在离开郢都的那一刻起,吾就已经被抛弃了。秦国若不同意,吾便是一枚弃子。而离开咸阳到现在为止,嬴姓何尝没有抛弃我呢?活下来,两姓才能让吾活着。”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松了口气,“坐了一夜,该休息了。”

    安歌闻言匆匆擦了把眼泪,扶她起身往里间休息。

    “好狠的心啊。”离歌喃喃自语道,而后打了个寒颤。

    秦使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即便今夜暴雨如注也不能轻易扑灭,由此可见他们的手段。大火映在他的眼中,也灼伤了他的眼睛,他到底是低估了列国的博弈,各方势力的争斗。

    直到拂晓,下了整夜的暴雨才将火苗扑熄,昨日还富丽堂皇的宫殿一夜之间变成一片废墟。废墟里掩埋着一具具尸体,他看着她们被抬出,不免唏嘘,却又庆幸,正好趁机清洗一番。

    风波既过,芈元难得的安静下来。故都孤寂,并无人相伴,她便想起往日与大祭司在祭祀宫的过往,想着给自己找点乐子。

    夏日的故都满塘的荷花尽数绽放,伴着微风,送来阵阵清香。湖旁种着参天大树,正好挡去夏日毒辣的太阳,芈元坐在树下,身旁放着一筐筐的青梅,她拿着药舂细细地捣着,一旁的俞嬷嬷时不时为她擦擦汗、卷卷衣袖。

    离歌擦了擦额角冒出来的细汗,盯着头顶上的太阳,喘了口气,“比咸阳还要热呢,连风都是热的。”她说着,手里的活却不停下。

    “是呀。入了夏,一场雨都没有呢。”安歌也觉得奇怪。

    俞嬷嬷却笑道:“故都是平原地带,靠着江边,冬凉夏热,习惯就好。况且尚未入伏,不算热。”

    “啊?”安歌惊呆了,与离歌面面相觑。

    “老妇也多年不曾居于故都了。”她一边研磨一边笑着,“春日的迎春,夏日的栀子,秋日的桂花,冬日的腊梅,都是一绝呢。就看这一池的荷花,花谢后莲子也是好吃的。楚人爱簪花,自从离开楚地后,就不曾见过开得盛的栀子了。”她不免唏嘘。

    “就是前些时日开得极好的、白色的话吗?”离歌问道,“婢子见许多宫人头上都簪一枝呢。”

    “等那日太阳没有这么毒时,我们去泛舟吧。”芈元抬起头说道,“整日窝在宫里,都要发霉了。”她看了看被捣碎的青梅,又扫了眼身边成筐的青梅,“这做这些吧,应该能酿几坛酒,剩下的,都分给宫人吃了吧。”说着自己拣起一颗青梅咬了一口。

    她拿过放在一旁的扇子,轻轻摇了摇,望着一池的荷花,又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缓缓呼了口气,“明日去摸菱角吧。”

    俞嬷嬷一愣,“摸菱角?”

    “不行,明日还是读书罢。”她站起身,摇着扇子就往廊檐下走去,全然不管方才还兴致勃勃的酿酒大业,也不顾她们的诧异,自顾自地絮叨,“六艺虽不能全学,也得学一二三四出来呢。玩乐之事,今日已经结束了……”

    安歌觑着这满地的青梅,和桌上已经捣碎的半成品,与离歌遥遥相望,彼此都露出了苦笑。

    “嬷嬷,这——”离歌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叹了口气,“捣碎的都去酿酒,剩下的都分食了吧。”

    安歌还想要说什么,俞嬷嬷忙摆了摆手,摇了摇头,她也只好按捺。

    这并非是芈元第一次兴致盎然又半途而废。

    前些时日,栀子开得正盛,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本古籍,说是要炮制花露。又让人四处寻工具,晨起摘花、洗花、烘干、晾晒,一连忙了好几日。甚至都架上小香炉慢慢烘烤,临门一脚时,弃之不顾。

    俞嬷嬷怕她那日兴起,只得让专人继续炮制花露,可未曾想,一连数月,她甚至连提也没提一句,又说要去找琴师……

    今日亦然,从一堆古籍中翻出一本,嚷嚷着酿酒,又是半途丢下。

    离歌愁绪满肠,却不知如何说出口,只能望着俞嬷嬷。

    “总比之前一言不发的好。”俞嬷嬷宽慰着,“虽说独居,可该学的总是要学,不然让人笑话。殿下不是不明白事理之人,这些奇巧之事,用来打发时间就好,无伤大雅。”

    “婢子是担心殿下颓丧。”离歌站起身,“前些时日,婢子托同乡往郢都打探消息——”

    “你怎如此大胆?!”她惊诧之余,强压声音。

    “往年在祭祀宫中,从未有过如此行径。晨起读书识字,下午琴棋,一日不落。虽有时玩耍,无外乎捕鱼摘花,终日欢畅。”她回头小心翼翼地扫了眼又坐在廊檐下,抱着竹简的芈元,“看看如今,丝毫不见往日欢愉之色。婢子担心,长此以往,郁气不曾散发,会如行尸走肉一般的。”

    “夫人前些日子来信,寒暄几句,婢子便一句没提。信中倒是不停叮嘱延请师傅一事,想必他们已有人选。”说起此事,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我们到故都已有数月,郢都,竟从未来信吗?公主乃是楚王唯一的女儿,楚王,不忧心吗?就,当真弃于不顾了?”

    “公子说得不错,有用之人才能提条件。此地虽然偏僻无人照拂,可未尝不是一个好地方,至少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活着,才是最大的有用。来日总有提条件的时候。”俞嬷嬷紧了紧手,说话掷地有声,“没了景阳公主,还有别的公主,楚国从不缺女儿。既然两姓都是观望,我们就更得主动出击,活得越好,资本才越硬。”

    二人闻言深吸一口气,“婢子明白了。”

    “明日,婢子便给咸阳回信:慰问夫人与公子安好。”

    “那婢子便给郢都写信,请楚王安。”

章节目录

九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初一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初一呀并收藏九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