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都的夏日湿热的厉害,即便将屋子的门户尽数打开,也不见得有多么凉快,屋外树上的夏蝉不停地叫嚷,让原本就因酷暑心烦意乱的人更加焦躁。

    芈元却心境平和的坐在窗边的案几旁,笔墨已经备好,竹简也已铺好。她却没有什么动作,静静地坐着,低垂着脑袋静静地看着桌面,无声地抵抗。

    待俞嬷嬷进来时,依旧是这幅场景,离歌与安歌只能朝她默默摇头。

    俞嬷嬷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她们原本以为俞嬷嬷会一如往常纵容她,可现在,她重重地将茶盏放在桌上。

    清脆的声音唤醒了她,她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

    仿若一块巨石卡在咽喉里不上不下,二人僵持着,不同的是芈元一如既往的温和笑着,而她,则是表情严肃,眼睛紧紧攥住她。片刻后,她提起她的胳膊,一言不发地将人抱起就走。

    芈元一愣,呆滞片刻,出于本能开始慌乱,不停地在她怀里挣扎。

    离歌与安歌一惊,立刻跟了上去。

    “公主若是想与老妇,与婢女闹脾气,便是将整座宫殿都烧了也无可厚非。可若是公主只是在与自己赌气,与芈姓赌气,与嬴姓赌气,老妇就让公主见识一下什么叫不自量力!”她的语速极快,显然是气坏了。

    她被紧紧的钳在双臂间,动弹不得,耳边传来俞嬷嬷恨铁不成钢地训斥声,穿行在宫中,路过的宫人纷纷慌张地伏跪在在地。她只觉得羞耻极了,却无力反抗,羞愧地脸颊通红,眼眶也红了起来。

    她被粗暴地丢进马车里,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俞嬷嬷也上了车,离歌安歌紧随其后。俞嬷嬷拉着她坐好,面无表情地吩咐道:“走。”

    车轮飞快地转动起来。

    自她第一次见到俞嬷嬷起,她即便面容严肃,可是行动间透着一股温和之意,眼神恭敬有礼,从未如现在一般面色沉如水,嘴唇紧闭,眼中蕴着一股火气,急不可耐地想要宣泄出来。

    安歌与离歌从未见过如此架势,只得屏息敛目地缩在一旁。

    俞嬷嬷没有告诉车夫去向,可车夫似乎早就知晓去处一般,马车在城内一路疾驰,而后开始逐渐有些颠簸。

    她一惊,她们出城了!她慌张迷茫地看向俞嬷嬷。

    “老妇未随夫人陪嫁前,对故都地形了如指掌,公主不必担心。”她的语气生硬,脸色也不大好看。

    过了段时辰,马车停下了,车夫下了车。

    可俞嬷嬷还是稳如泰山地坐在车内,芈元的心顿时提了起来,静静地等候。

    “临行前夫人曾叮嘱老妇,言殿下聪慧异常,让老妇时刻警醒。”她瞥了眼芈元,随后又说着,“原以为殿下会继承夫人的运筹帷幄,可没想到,这些聪慧的伎俩都用在自己身上了。”说完她冷笑一声。

    “自离开咸阳至今日,您还未明白自己的处境吗?”她抬头看向她,一字一句地问道,字字振聋发聩,“漏夜赶路、半路劫杀、放火烧宫,老妇原以为殿下会学会点什么,原来只是等着挨打。他们都蹬鼻子上脸了,您在犹豫什么?等着两姓都放弃您是嘛?”

    “那封信就这么难下笔?”俞嬷嬷眼中充满了失望,“你的身份难道是天生的?对,自然是天生的。与她们比起来,您如生活在蜜罐子里——”她一把撩开车帘,指着不远处的田埂。

    即便还未至午时,也是烈日当空,天上没有一丝的云彩,绿油油的树叶纹丝不动。老牛拉着犁,男人在后面推着,女人拿着锄头一下又一下,甚至,连垂髫的孩童都在地里翻找……

    “您生来就不必劳作,旁人求之不得的东西,您唾手可得,可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他们出卖劳力,而您,出卖您的身体。两姓要的从来都不是公主,而是您的身体。诞育一个两姓的孩子,坐稳该坐的位置,才是您的价值。而能做到这些的不止您一个,您随时会被换掉。”她冷漠地撩了她一眼,继续说着,“女子向来都是家族的礼品,以缔结两姓之好。而您,只不过是众多礼品中被挑出来的一个。趁着现在还有价值,即便装模作样,也得装好了。装得乖巧,装得听话,装得懂事,装得,有用!”

    “讨好芈姓,讨好嬴姓,以谋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她的眼睛一瞬都不曾挪开,死死地盯着芈元,一字一句都恨不得钉在她的心上,让她牢牢记住。

    面前的人弱小且无助,泪眼迷蒙地看着她。从她见到她的第一眼起,她没有一刻欢畅过,没有大笑,没有大闹,连哭都无声,最叛逆的时候都只是沉默的抵抗。她顿时红了眼眶,带着哭腔,硬起心肠,反复追问,“记住了没有?”

    芈元看着她,眼泪不停地淌着,面对俞嬷嬷不停地追问,她有些招架不住。

    俞嬷嬷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知道她崩溃投降,“记住了,记住了。”终于得到了她的回答,她才大汗淋漓地松了口气。

    俞嬷嬷膝行至她面前,捧起她的脸,叮嘱她,“一切要以自己为重。不管那些人要利用您做什么,随她们去,您要自己过得好。既然没有办法反抗,那就顺从吧,连公子都屈服了不是吗?”

    芈元泣不成声地点点头。

    俞嬷嬷慢慢地擦去她的眼泪,“谁让你生在这样的人家呢,是不是?享受了它们带来的荣耀,就必须要舍弃一些东西。那些人——”她看向窗外,“原本就生活在地上,无法再继续坠落。可您生在云端,一旦坠落便要粉身碎骨,这边是权利的倾轧。”

    “我记住了,都记住了。”芈元不停地点头,“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一只被剪去翅膀,斩断双脚,羽翼漂亮的笼中鸟,离开了这里,我就活不了了。我都知道,都知道,可为什么这么难过?长兄临走前的叮嘱我都记得,可是为什么会做不到呢?”她不停地擦拭着流到脸颊的眼泪。

    一行人在外折腾了一天,芈元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宫内。

    她静静地在案几前坐了片刻,郑重其事地拿起笔,离歌见状立刻上前磨墨。

    “女儿拜父王安,月前已抵故都,一切安好。忙乱中提笔请父王安,女儿久不在身侧,盼身体康健,万事顺遂。女儿再拜父王安。元。”

    短短几行字的家书片刻便写好,她吹了吹竹简上的墨,等它晾干后将竹简递给俞嬷嬷。

    俞嬷嬷看着眼前的竹简,一时有些发愣。

    “嬷嬷替吾掌掌眼,可有措辞不当之处。”她言辞恳切,神色温和。

    俞嬷嬷犹豫片刻,坚定拒绝:“这是殿下的家书,殿下自然比老妇更清楚要叙什么情。”

    芈元闻言静静地看着双手托着的竹简,片刻后,她收回。

    随后提笔书写另一封寄往咸阳的家书。

    “长兄安。妹计算日程,兄应当已还咸阳,一路可安好?兄回程必当拜见长辈,请转达妹之心意,望一切顺遂。元。”

    晾干墨迹后,她将两片竹简递给离歌,“明日便送出去吧。”

    她站起身,走到落地架前,弯腰浮起水清了清脸,结果一旁递过来的帕子擦干净。

    “每隔半月就送一封去罢,嬷嬷记得提醒吾。”她轻声说着,而后又坐回案几前。

    屋内的婢女做完手中的事有条不紊地退下了,只有俞嬷嬷静静地守在她身后。

    酷夏的太阳毒辣,可当日暮西山时,天边的云霞确实异常绚烂,红彤彤的一整片,仿佛在天上烧了一把火一样,五颜六色的云霞画了一整幅画挂在天上,美丽极了。

    她侧着头,微微仰着,静静地欣赏着这幅画卷,整个人舒展起来,再也不如之前一般堵塞。

    “嬷嬷未去咸阳前,是否对故都了如指掌?”

    俞嬷嬷在她身后站了许久,才听见她的声音。

    “老妇生于故都,长于故都。”

    “那,您一定对楚国势力了如指掌了?”

    俞嬷嬷抬头看她,只能看到她的后脑,“殿下想要知晓什么,老妇必定知无不言。”

    “秦国呢?也是一样吗?”

    “夫人将老妇遣至公主身边便是为了这些。”她略有些欣慰地看着她,她蹲下身,轻轻地抚着她的发顶,带着怜惜。

    “吾该满足的。”她轻声说着,“嬷嬷不必为我感到悲伤在。与天下人比起来,吾从未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不该贪心不足的。我只是,”她顿了顿,敛去多余的、扰乱心绪的情绪,“有些不甘心罢了。不过,大祭司曾经告诉吾,这世上最强大的便是时间,多年后,有些事情就不会被记得了。吾自己都不会记得了。”

    “明日师傅来,吾会好好学的。”她回头微微一笑,宽慰俞嬷嬷,“吾不仅是父亲的女儿,长兄的妹妹,还是楚国的公主。楚国已经不是当年的楚国了,故都也已经不是楚人的郢都了,吾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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