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出宫一游后,芈元仿佛被灌足了水一般,瞬间就活了过来,再无往日冷漠的颓丧之气。

    咸阳送来的名师,教她读书识字,教她礼乐琴棋,每日忙得不亦乐乎,鲜有游玩之时。

    若是觉得疲乏,也只是寻几本闲书,按照古籍酿酒、烹香……日子倒也过得充实。

    九月菊花绽放,热了一季的太阳并未着急忙慌地离开,反而依旧不紧不慢地坚守岗位。

    安歌望着当头的太阳不知叹了几回气,扇了扇风,只得到几缕热气,也不再纠结,默默地守在一旁,静候芈元完成今日的课程。

    咸阳送来的老师是为孀妇,性情温婉却又极为严苛,但看向芈元时总是带着慈爱。她的教学总是精细的,弹琴的指法、坐姿,事无巨细,总是兼顾周全的。

    直到芈元调整姿势后,又练了数遍,她才缓缓点头,松开了她的手,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一曲终了,芈元停下手,朝她微微点头,以示谢意。

    她微微笑着,“不要将它当成任务,这只会徒增烦恼。”

    芈元抬头看向她,不解。

    她幽幽叹息一声,偏头看向旁——廊檐下的野花静静开着,伴着轻轻的流水声,滴滴答答地混着滴漏的声响,时不时飞过几只鸟,越过天际,让原本寂静的故宫添了一丝的活气。她看着这些,仿佛出了神一般,这里当真是个避世的好地方,她不由得想着。

    “岁月漫长,总是需要一些事情来打发的。”她的声音很轻,很快就消失了,“若是一味沉浸其中,难免觉得难捱,不如转而投心于喜爱之事。”她转过头,笑看着芈元,“殿下喜欢什么?”

    似乎从未有人问过这些,她不由得愣住,许久,她犹豫着开口,“喜欢?”

    她点点头。

    她努力地想了想,道:“何为喜欢?”

    老师不妨她的问题,愣怔在原地,半晌,才开口,“听闻殿下喜欢酿酒和制香,这,不算吗?”

    芈元摇头,“不算,只是打发时间罢了。”她顿了顿,“若是如此便是喜欢,那么,抚琴于您而言,也算是打发时间吧。”

    “不一样。”她微微笑着,“妾知道为何殿下的琴声有技而无情了。”

    “老师的琴声里有思念、有哀思,吾能听懂。”芈元说道,“人们总是喜欢借一些事逃避另一些事,便假称‘喜欢’,其实也算是打发时间。不同的是,一个有心,一个无心罢了。吾无心,自然就不必喜欢了。”

    她笑着摇头,“殿下总是道理多的。”说着她抱着琴站起身,“今日习课到此结束,妾该离开了。不过,岁月漫长,若总是消极以待便如同钝刀割肉一般。既然要活着,就该得好好活着才是。您身份尊贵,更得好好活着。”

    “吾自然要好好活着,才不枉来这一遭。老师也该好好活着。”说完,芈元朝她微微点头。

    她愣了半晌,随后离开。

    “明日去游湖吧。”芈元回头看向身后的二人。

    “荷花都谢了,要去做什么?”安歌问道。

    “捞鱼啊。”芈元说道,“然后躲到一边烤鱼去,如何?”

    安歌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烤鱼?再带上前些日子酿的酒,再好不过了。”

    离歌闻言,掩袖而笑,“可是要躲着嬷嬷?”

    “明日只说去玩,可不能说漏嘴。”芈元轻轻嘘了一声,朝她们眨了眨眼睛。

    三人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次日,三人默契地躲开俞嬷嬷,直奔湖而去。

    刚燃上火,俞嬷嬷就匆匆而来,三人被逮了个现行,面面相觑。

    可是俞嬷嬷此刻并没有心情与她们纠结这些,她脸色不大好看,却不是生气,而是担忧,顿时气氛有些凝固。

    方才还提心吊胆的安歌此刻更加不安,她问道:“出什么事了?”

    俞嬷嬷只是静静地看向芈元,神情凝重。

    芈元心一沉,缓缓站起身,道:“咸阳出事了,是秦王?”

    俞嬷嬷闭了闭眼,缓缓点头。

    惊闻此事,离歌与安歌皆震惊,纷纷捂住了嘴。而芈元,不知是何感受。若说是难过,也无哀恸之意;可她的内向是复杂的,毕竟,无论是否利用,他终究是保过她一条性命的。可是此时,她却不知为何,她松了口气,或许是当初那股压力终于消失一些了吧。

    可是俞嬷嬷的表情似乎太过沉重,她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有,何事?”

    “安国君,也去了。”她语气沉重也有些难以置信。

    这倒是芈元始料未及之事,她诧异地捂住嘴,瞳孔微缩,连呼吸都有一瞬地停滞,“怎么会呢?父子二人竟前后脚离世,那,是公子子楚继位?”

    “是的。”俞嬷嬷有些唏嘘,也带着些许的难过。

    自然如此,安国君熬了这么多年,华阳夫人等了这么多年,一朝便消散不见了。

    芈元缓了缓心神,“秦国突逢大变,无暇顾及我们,倒也能喘口气了。将宫内的酒肉一并撤下罢,我们,也不必出门了。”她吐了口气,“是该写信去一趟咸阳了。”

    “长兄亲启。妹闻秦国突遭变故,想来形势不稳,望珍重保重。妹,元。”她飞快地写完,晾干后递给俞嬷嬷。

    “让驿馆加急。”她站起身,神情严肃起来,“自即日起,宫门紧闭,宫中一应宫人,无事不得外出,若有不尊者,即刻驱逐出宫。”

    秦王的死讯不过数日便以传遍列国,这位在位数十年,压的列国都喘不上气的虎狼之君,终于离开了人世,列国终于得以喘息。列国是否哀悼不得而知,秦人总是悲恸的。不过三日,秦国连丧两位君主,秦国朝堂的风雨可想而知。

    远在千里之外的故都,也被这股低压所笼罩着,直至芈启的来信。

    芈元看着竹简上“安好”二字松了口气,她微微扬起嘴角,将竹简递给俞嬷嬷,交代她收好,“我们终于能安心睡上一觉了。”她抻了抻胳膊,往一旁一歪便睡了过去。

    如此心大,看得离歌与安歌面面相觑。她们可不是芈元,没有她如此的心怀,此刻依旧吊着心,颤颤巍巍地看向俞嬷嬷。

    俞嬷嬷翻看竹简,上面只写着“安好”,再无二话,她只得说道:“公子传信说一切安好,想来咸阳也是无事的,我们不必坐立难安。楚国安好、楚王安好、楚系安好,公主便一切都好。至于,秦国……”她看向芈元熟睡的脸,笑道,“我家殿下是楚国的公主,秦国之事,与我们又何关系?”

    安歌尚且有些疑惑,离歌却是心一凛,倏地看向俞嬷嬷,“是了,殿下是楚国的公主,是秦国的贵客。主人家遭逢大变,与客人有何关系?只要楚国在,公主依旧是公主。来日的事,来日再说罢。”

    说完,她拉着安歌离开了卧室。

    二人走后,俞嬷嬷蹲下身,手轻轻拂过她的面颊,小声地说道:“睡吧睡吧,好好地睡上一觉。熬了这么久,终于能松口气了,好好休息吧。”她小心翼翼地将她挪到榻上,在她的头后塞了一个枕头,放下帐子,燃上香炉便离开了。

    她一走,芈元便睁开了眼睛。

    她盯着床顶,松了口气,眼神也终于释然开了,整个人都松懈下来,贴在床上,慢慢地,终于睡着了。

    一夜好眠无梦,紧绷了近一年的心弦,在昨日终于松了下来,她整个人都松弛开来,宛如在温水中舒展开来的茶叶一般。镜中的人,眉宇开阔,气色颇好。

    她微微抬头,看向身后的俞嬷嬷,“嬷嬷,阿母的画像呢?许久不见阿母,吾想祭拜。”

    “早膳后,老妇便去准备。”

    “不必准备,只是想与阿母说说话罢了。”她急切地说道。

    俞嬷嬷怜爱地摸着她的发顶,“好。只要公主好,做什么都可以。”她眼眶微红。

    芈元爱惜地抚摸着画轴,一遍又一遍,带着无限的眷恋和思念,她将画轴放在脸颊边蹭了蹭,仿佛当真在母亲怀中撒娇一般。随后,她展开画轴,将它轻轻地平铺在案几上——女子温柔的脸,一点一点地出现在视线中,一如往昔温和且温柔的笑在嘴角绽放,那双眼睛如一泉温水,温柔缱绻,仿佛活了一般,怜爱地看着面前的女儿。

    芈元将手靠在心口,一手抚在画卷上,“阿母,女儿来看你了。自离开咸阳后,女儿已经有数月不曾见过母亲了。这些日子,女儿过得一点都不好,不敢告诉您。傅母说,难过的事情不能告诉您,这样您会担心的。可是,女儿在这世上,已经没有至亲之人了。心中的苦闷、初来此地的惶恐,无人可以倾诉。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虽然不知道会持续多久,可是总算能安稳了不是?虽然远离故土亲人,女儿会好好照顾自己的,您不必担心。可是,我想,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告诉您,不然我会害怕的。”她轻轻擦去脸颊边的眼泪,将脸轻轻地靠在画中人的脸上。

    事后,她将画卷拿起,喊道:“进来吧。”

    三人闻声进来。

    芈元指着案几后的一面墙,“要挂在那里,每日都要见到阿母。”

    俞嬷嬷有些诧异,这幅画卷芈元从不肯示人,总是封在匣子里,小心翼翼地保管着,怎么……

    “阿母也一定想日日见到我的。”她有些执拗。

    “婢子与安歌去将画像挂上。”离歌轻手轻脚地将画卷接过,和安歌一丝不苟地挂上,而后退至芈元身边。

    “傅母说,阿母很好看。”

    “夫人确实好看,公主与夫人长得很像。”安歌说道,“有夫人陪着,在这里的日子一定是欢快的。”

    “自然。”芈元点点头,她看着画卷,目不转睛,“说好要好好活着的,就一定会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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