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日后,再次得到咸阳的传信时,收到却是秦王驾崩的消息。

    芈元看着手中竹简上的字有些出神,短短三年,秦国连崩三位王,秦国内政不可谓不动荡。她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字迹,吐出一口气,似乎也是松了口气。只是不知是在为自己松口气,还是为楚国——这个盘踞在南方数百年,早已不复往日荣光的、古老的、倾颓的邦国。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一如往常的烈日,万里无云的天空,天气酷燥连鸟儿都不愿意起飞。

    她微微发了会儿呆,将竹简收进自己的袖中,而非交予俞嬷嬷保管。或许,这平静的日子所剩无几了,她想着。

    竟然是自邯郸归来的公子继位,这,想必就是她那素未谋面的丈夫了。

    想着这些,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彻底混乱了,她飞快地转身,笑道:“走吧,出去游湖去。”

    安歌有些诧异,“现在?”她有些顾虑,“可是,秦王新丧——”

    “咸阳距离此地千里之遥,秦王新丧的消息没这么快来。况且——”她顿了顿,并未将话说出口。

    离歌静静地看了她半晌,语气轻柔地笑道:“殿下既然想去,那便去罢。”

    “可是——”

    “这里不是咸阳,在这里的不全是秦人的眼线。”离歌朝她点点头,“公主是客居又不是质于秦。况且,秦国如今正值新旧交替,哪里有空搭理我们。”

    话音落,俞嬷嬷走了进来,离歌有些紧张地低下头,她却道:“去罢,想去便去罢。公主无法游历大江南北,难道区区故宫还要有所顾忌不成?”

    如此放肆的语言,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她一向都是谨言慎行之人。离歌与安歌纷纷诧异地抬起头看向她。

    可她却静静地看向芈元,嘴角露着几分的笑意,很祥和,也带着些许的纵容,二人对视着,一切尽在不言中。她轻声说道:“去罢,畅快地玩乐罢。”

    芈元舒展身姿,深吸一口气,“吾自然是要畅快玩乐的。”说着原地转了个圈,如翩跹地蝴蝶一般,轻快地跑出了屋内,“吾,可是公主呢,自然畅快。”

    日子周而复始,如白驹过隙,又是一年的盛夏,故宫内的荷花开得正盛,连绵不绝,望眼看去一片娇艳,期间点缀着片片绿荷,相映成趣。

    莲叶下,碧波荡漾,一叶扁舟静静地停靠在湖中央,掩着叶下。已经十三岁的芈元侧卧在小舟上,一片荷叶半掩着脸,挡去了刺眼的夏日,她的手轻轻抚着湖面,手中时不时落下几粒鱼饵,惹得水中的鱼纷纷跃起。鱼尾拍打着湖面,溅起水花,安

    歌慌忙去挡水,“诶呀。”她用袖子擦了擦溅到脸上的水渍。

    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芈元突然笑出了声,在船头的离歌也回过头看,“让你离远些,非得凑热闹。”说着便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脸。

    安歌接过帕子,一边擦,一边望向水里肥胖的鱼儿,“少喂些吧,都肥得游不起来了。”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一尾鱼突然跃出水面,险些撞在安歌的鼻子上,又重重地落下,溅起一片水花,将她们的衣裳都打湿了。

    “哈哈哈哈哈。”二人见状都乐不可支。

    芈元翻了个身,仰躺在船上,顺手捞起一壶酒,却被离歌截住,她不满,撑起半个身子。

    “少喝些吧,一身的酒味。”离歌劝道。

    “可吾没醉呢。”她面颊带着微微的熏红,眼睛有些迷离,却依旧精神着。

    “婢子知道您没醉,再喝下去,酒窖里的酒坛子就该空了。”她拿走了酒壶,塞在身后。

    芈元愣了片刻,“吾酿的酒,都没了?”

    二人点头。

    芈元沉思片刻,“那是该新酿了。”于是她猛地站起身,小舟猛烈地摇晃着,二人不妨她突然起身,被着颠簸吓得不轻,纷纷要稳住小舟,奈何,芈元玩心大起,偏要蹦蹦跳跳,三人纷纷跌落水下,伴随着尖叫声。

    芈元往下潜了片刻,朝着落水的酒壶而去,抓到后,心满意足地浮出水面,咬开瓶塞如牛饮一般,结束了这瓶酒的命运。

    安歌与离歌在落水时,除了最初的无奈,很快恢复如常,不一会儿就冒出水面,扒着

    早已翻面的小舟。

    刚喘匀气,就看见芈元飘在不远处,手里荡着一个空酒瓶,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游回去罢,许久不曾凫水了。”

    这话让本就头疼的离歌更加头疼,“殿下。”她拉长了尾音以示不满,“何必如此顽皮?年年都如此。”

    “可是年年都有趣啊。”芈元笑道,“走吧走吧。”说完,她就猛地往水下一扎,不见踪影。

    “诶!”离歌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不由得更是无奈,随即看向安歌,安歌只能摇摇头,示意无能为力,二人只好认命地往回游。

    芈元湿着衣裳头发坐在岸边,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不一会儿四周都湿透了。她远远地看见二人的身影,朝她们挥了挥手,双脚落在水里轻轻的摆动,很是愉悦。

    二人没有芈元的好水性,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游到岸边,双手刚搭在岸上就迫不及待地猛喘气。

    安歌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再也,再也不与公主一起游湖了。”

    芈元摇了摇头,站起身,将二人拉了起来,三人立刻瘫在一旁休息。

    就在芈元趴在安歌背上将要睡着时,远处传来俞嬷嬷的声音,她不想理会。

    可是她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急过一声,离歌不得不推醒她。

    她叹了口气,站起身。

    俞嬷嬷匆忙赶到她面前,一眼就看见她浑身湿漉漉的,小舟又不见踪影,可这次她并未说教什么,只是递过来一支竹简。

    原本还有些玩闹心思的芈元,见到面前的竹简时,收敛了情绪,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支竹简,只恨不得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她迟迟不肯伸手去接,仿佛那是块火炭一

    般。

    安歌与离歌对视一眼,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半躬着身子等在一旁。

    半晌,她抬起头看向俞嬷嬷,只见她微微点头,她方才还有一丝的冀望彻底破灭,宛如山体崩塌一般,突如其来又来势汹汹,她有些不能适应。可她除了脸色苍白了点,并无太多反应,接过竹简后,只是粗略扫了眼竹简上的内容,便将其收到袖中。

    她抬起头,看向天际,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该启程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带着无数的涵义,她不想解释,只能默默地往回走。

    与初来时的慌张不同,连续数次的搬家之旅,宫人们已经能很娴熟地收拾归置。

    只是这次很沉默,非常的沉默,整座宫殿都是沉默的,因为这座宫殿的主人,自从下达命令后,便钻进内室不再初来,也不再说话。

    这种沉默带着些许的压抑,虽不至于让人喘不上气,可也称不上好受。

    芈元在母亲的画像前沉默地坐了片刻,直到听见滴漏报时的声音,她才回过神。

    太阳已经落了山,连余晖都收起了影子,整个屋子漆黑一片,她缓了缓开始适应。

    然后站起身,轻车熟路地爬上床,推开床的隔板,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抱出一坛子酒。

    摆好两个酒杯,她有些木讷地盯着酒坛子,她已经记不清这是何时藏在那里的,只是知道,是时候清空这里了。

    又坐了片刻,她打开尘封已久的酒坛子,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带着花香,惹人沉醉。

    她倒了杯酒推到神龛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随即一饮而尽。

    连灌三杯,她依旧神志清醒,越是晚间,她的目力越好。她清清楚楚地看着悬在墙上的画像,还是那抹微笑,今时今日看着,竟觉得有些苦涩的意味,那双眼睛带着些许的怜悯,疼惜地遥遥望向她。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呢,阿母。”她缓缓地说道,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直都清楚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因为问题一直都在那里。而那个问题,并非我能解决的。”

    “我会酿酒,粮食在我手里十分乖觉,我想让它是什么味道,它就能是什么味道;我会制香,花朵对我唯命是从,我喜欢什么,它就是什么味道——”她直了直身体,只觉得这副躯壳沉重,她几乎要耗费力气才能让这副躯壳像个人一样活动,“我未尝不是它们呢,可我又非它们。它们不会说话,没有脑子,或许会或许有呢,我也不知道。我在他人的手里,何尝不是唯命是从的呢,甚至更加乖觉。”

    她撑着地,站起身,“因为,它们即便不顺从,最后也会被吃掉。而我,无论顺从与否,都会被人吃掉。”

    “我是公主啊,母亲。我是高高在上,刹那间就能夺人性命的公主啊。”她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觉得有些累,声音低了下来,“可这只是别人赐予我的。若是我不乖,他们生气了,随时便能要我的性命。我的下场,连粮食都不如。我会被族人遗弃,我会被史官唾骂,会被楚人唾弃,然后再死去,一刻都不得安宁。”

    她踉踉跄跄地、连滚带爬地爬到桌案前,摸出一个火匣子,点燃案几上唯一的烛火。

    她盯着那点点的星火,星火在她的脸上、眼睛里摇曳着,她趴在案几上,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烛火噼啪声,偏着头,望向画卷,“母亲,您又要进到暗无天日的匣子里去了,再次重见天日都不知是何年何月了。”她说着,眼皮越来越沉重,人也困倦起来,睡了过去。

章节目录

九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初一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初一呀并收藏九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