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窗柩洒在她的脸上,案几上的灯油已经燃烧殆尽,委顿在一旁。画像上的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在光晕的笼罩中,透着一股朦胧的温和的爱怜。她动了动眼皮,挣扎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轻蹙着眉头走了会儿神,才缓缓回神。放空自己坐了片刻,便撑着案几站了起来。

    路过梳妆台时,瞥了眼镜中的自己——面带倦色,双眼更是疲惫不堪,几近无神,衣裳更是乱遭,到处都是褶皱。见到如此颓丧的自己,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审视了片刻。

    然后用手搓了搓自己的脸,扯了扯自己的衣裳,随后才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原本还算有些人气的屋子,此刻几乎已经搬空,她有刹那的怔神,也只有一刹那而已。

    “都收拾好了?”她问道。

    俞嬷嬷扫了眼她身上不算齐整的衣裳,又想起昨夜她独自一人休憩内室,将嘴里的话咽了回去,只答道:“差不多了,剩下

    些常用的。”

    “那就等他们来了再收拾吧。”她说道,而后走进内室。

    她带着不容置喙的语气,俞嬷嬷与她相处多年,十分了解她的性子——她是个十分好说话的性子,当然,前提是一些无关紧

    要的事情。若遇到她拿定主意,便是说破大天去,她也懒得搭理。看似温和、柔情似水,骨子里透着冷漠,让人不敢亲近。

    她朝离歌与安歌点点头快步跟着她进了内室。

    她略微有些诧异——屋内充斥着一股酒味,带着淡淡的花香,那是芈元酿的酒。案几旁躺着一个酒坛子并一个杯子,神龛上供着一杯。火匣子随手丢在一旁,灯油已经燃烧殆尽。想来,昨夜是喝醉了窝在此处休息了。

    她朝二人招手,二人连忙熟练地将东西都拾起,快速地规整起来。

    芈元将脸整个埋进水盆中,又飞快地抬起头,带起一圈的水花,让几人都侧目起来。

    心都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却也不敢出声,只能再次看见芈元将脸埋进去。

    并不似上次,这次很久,久到一旁的俞嬷嬷都按捺不住想要上前。

    芈元似乎猜出她们的心思一般,缓缓从水中起来。水浸湿了她的头发,湿哒哒的挂在脸旁,脸颊上的水珠顺着落到衣襟处,浸湿了一片。可她却依旧出神,静静地站在原地,呼吸平缓。

    良久,她伸出手。

    俞嬷嬷连忙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

    她接过后,慢条斯理地地擦拭着脸颊上的水珠,一边透着气,“最后再疯一次罢,往后,就没有机会了。”

    她的尾音发着颤,带着些许的,不为人察觉的遗憾与屈服,却让人无端的难受起来。

    可她却偏过头,朝着俞嬷嬷微微一笑,“梳妆罢。”

    俞嬷嬷此次却罕见地没有动作,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流露着哀伤,毫不掩饰的哀伤。芈元有些迷惑,她歪了歪头,似乎

    不能理解这种情绪。于是她转了转脑袋,在离歌与安歌的脸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情绪。

    原本还在转动的脑子,此刻仿佛卡住一般,无法运转,她努力地消化着这种信息。片刻后,她突然笑了,摇了摇头,“何必感伤。我这一生本就是颠沛流离的,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可比之世上大多数人,我足够安稳。”她转身,朝着梳妆台走去,“嬷嬷该为我高兴才是。八年了,我还是有价值的,不是吗?”

    她在梳妆台前落座,仔仔细细地梳着头发,一下又一下,“今日便将母亲的画像收起来罢。不然慌慌张张的,损坏了。”

    “是。”离歌强忍着心中难受的情绪,“婢子会将画像收拢好。殿下,可要用些东西,或是,醒酒茶?”

    芈元的手滞了滞,看着镜中的离歌,笑道:“离歌,我可是千杯不醉万杯不倒的——”

    “总是舒服些不是?”安歌打断了她的话,“嬷嬷为公主梳妆罢,离歌收拢夫人的画像,婢子去厨房熬汤。”她微红着眼眶,在眼泪即将奔涌而出时,飞快地转身离开。

    芈元沉默片刻,偏头望向安歌离开的身影,愣愣地出神。

    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地往下落,安歌粗鲁地一把抹干净。她挥退了想要帮忙的宫人,独自坐在炉子前,拿着一把蒲扇不停地扇火。火越旺,心里越难受,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

    突然手中的蒲扇被人抽走。

    她掩饰般地低下头,用袖子擦干净了眼泪。

    “还知道躲着呢。”离歌坐在她身边,放下手里蒲扇,拿起帕子揭开盖子,随即又盖上,“早晚的事,不是吗?当年你何等的义正严词,一条条道理、一件件利害关系都摆了出来,只恨不得是这世上最忠实的拥垒。今日为何这样?”

    “以前在夫人身边,看她呼风唤雨很是威风,连身边的宫人都很威风。后来,到了公主身边。”她顿了顿,微微仰起头,抱膝坐着,看着天发呆,“他们说,楚国的景阳公主是大秦未来的王后,将来的太后,前途一片光明。我听到时,只觉得羡慕,又想着去到她身边,这些苦日子就再也不用过了……”

    离歌微微笑道:“如今呢?”

    “千样的人,千种苦,总归都是苦得。虽不必为三餐奔波,代价是性命。”她看向离歌,“我是不晓得他国的公主是何待遇,可我的公主,却是阶下之囚。放逐她的是秦王,抛弃她的是她的亲人。一国的公主都沦为阶下囚了,他们却毫不在意,只想着,用她去换取一些,压根就轮不上她的利益。苦,她受了,甜,压根轮不上她。只丢给她一个看似尊贵的帽子,死死地压住她,以此对她予取予求。”

    离歌沉默片刻,只说道:“殿下,远比我们想象的坚韧。公主好,我们就好。”

    “你总是比我更理智。”她的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八年,数百封的书信,得到的只有敷衍。”

    “不必为我感到惋惜。”芈元倚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柱子上,二人一惊,纷纷回头看去。芈元眼中带着丝丝的哀伤,面上却挂着笑意,宛如一朵开在寒风中的花,任凭风雨飘雨,她却是温静的,“我又不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身体上的苦一样没有遭受过,好吃好喝地供着,若还觉得委屈,只怕天下人都要哭死了。”

    她慢慢的走过来,看着已经沸腾的炉子,蹲下身,指着它,“煮好了吗?”

    安歌立马回神,“好了,婢子给公主凉一凉。”

    “安歌。”她突然看向安歌。

    安歌原本要揭盖子的手一顿,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殿下——”

    “你,想不想你的阿父阿母?”安歌的心咯噔一下,芈元继续说着,“咸阳并非什么好地方,咸阳宫更是,它和楚宫一样吃人不吐骨头。我的傅母,我的婢女都折在那里了。等回咸阳后——”

    “殿下是觉得婢子无用吗?”安歌的眼泪夺眶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婢子却是没有离歌稳重,也没有俞嬷嬷出事周全,可是——”

    芈元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不进那道宫门,我还能保住你,进去了,就只剩一条死路了。”

    “怎么会是死路呢?便是——”

    芈元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在这世上,为我而死的,因我而死的,或者我杀死的,已经足够多了。我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日,都是靠夺人性命活下来的。往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为我送命。因为这些人,我的命看起来才尤为可贵。”她摊开自己的双手,只觉得满手血腥,“可我并没有这么金贵呢,不值得的。”

    “值得的,公主是值得的。婢子命如草芥,旁人挥挥手便能置于死地,只有在公主身边才能好好活着。”

    “公主不要害怕。”离歌将手搭在她的手上,抬起头望着她,“婢子会一直陪着公主,一直都会。”

    芈元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我怎么会害怕呢?我不会害怕。”她缓缓蹲下身,看着离歌,轻轻梳理着她的碎发,“你看,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并未失去被利用的价值,至少目前依旧没有。”

    “你们觉得我被放逐了,可我觉得,在这里我过得很好。至少,我是安心的。”她深吸一口气,笑着安慰她们,“既然你们不走,往后的日子,只能陪着我提心吊胆了。不过,大祭司为我占卜过,卦象说我‘富贵无极’。”她说着,眨了眨眼。

    然后,她指了指炉子,“要熬干了呢。”

    安歌闻言立马擦了擦眼泪,手忙脚乱地将汤倒出来,晾着。

    “只是有些可惜。”芈元惋惜地摇摇头。

    “可惜什么?”离歌问道。

    “可惜,我是成不了酒中仙了,世人也没有福气尝尝我酿的酒喽。”她站起身抻了抻腰,语气轻快,迎着太阳,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光晕,蕴藏着一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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