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芈元在心头默默盘算着的。思及此处,她突然回想起,初次离开郢都,以及离开咸阳时的景象了。

    那时,她百感交集,带着对未知的恐惧,以及对亲人的眷恋,忐忑不安地踏上了一去不回的旅途,而后一路奔波劳碌。

    而现在,她早已习惯了,她平静地接受了故都的离去,以及咸阳的再次到来。只是心中不免遗憾,故都的安逸和欢乐,从此便再也寻不到踪迹了。

    她坐在船舷处,半支着手臂,两岸的青山掩去了大半酷热的暑气,伴着凉爽的江风扑面而来。山间的猿鸣与鸟叫,与波浪声相映成趣,别有一番风味,她不由得眯上眼,享受起来,手指都轻快地打着节拍。

    离歌见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为她添了一杯热茶。

    “嬷嬷还在生气吗?”芈元捧起茶盏喝了一口。

    安歌小心翼翼地点点头,二人又开始挤眉弄眼地传递讯息,最后芈元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信中不是说长兄事务繁忙嘛。他来与不来,我都是走这条路呀,无甚区别。他不来,我还安静些。”

    “此行关乎两国婚盟——”

    “嘘!”芈元将手指放在唇中,及时制止俞嬷嬷将要发出的火气,“如此悄无声息,又如此匆忙,只能说明咸阳生变。嬴姓,或者是,秦国朝堂并不愿意秦楚婚盟呢。谁知道呢。”她微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嬷嬷,你听,可安静?”

    俞嬷嬷不明所以,狐疑地看着她。

    “真是一片寂静安宁之景呢。”她拖着长长的尾音,带着楚人特有的楚音,有些娇气,“数年已过,恐怕世人早就忘却,在这里,这座废弃的宫殿里,这座被楚人丢失的故地里,还居住着一位,来自楚国的公主。”她打开扇子,掩着自己的半张脸,望向天上的太阳。

    俞嬷嬷沉默片刻,抿了抿唇,平静地说道:“他们忘却了才好呢,忘却了,公主才能安宁度日。”她摒弃掉一切杂乱的情绪,再次整理好心绪,“八年都熬过来了,再等些日子又何妨呢。是老妇着了道了。”

    “嬷嬷明白就好。”芈元的声音慵懒,“这口音得改改呢,楚音好听,也不是所有人都听得懂的。”

    她高高地仰着头,望着城墙上高高的“咸阳”二字,眼神复杂,既带着些许的无奈,也充满了一股毅然决然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安静地坐在马车里。

    与上次的大张旗鼓不同,此次她们静静地离开故都,又悄无声息的抵达咸阳,并未惊动旁人,没有了上次的各方试探,显得安静不少。

    马车在咸阳的街道上拐来拐去,许久才停下。

    俞嬷嬷率先下了车,面对眼前的府邸她微微一怔,随后面色如常地将芈元扶下马车,在她耳旁轻声提点:“是公子的府邸。”

    芈元了然地点点头,刚落地,抬头便见芈启迎了上来。

    他老了些,芈元看着他,虽然面容依旧,整个人也不复往日的疏离,眼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她心下暗暗一惊,八载岁月,早已物是人非了。

    “长兄。”她行礼道。

    “走吧。”芈启迎着她往府里去,“算着日子也该到了。这一路可太平?”

    “很是太平呢,仿佛之前的惊心动魄皆是梦境。”她说话很慢,语气也很平静,甚至嘴角都带着淡淡的笑意,实在让人捉摸不透。

    芈启闻言,抿起嘴角,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毫不掩饰地审视着她,“与我,也要这般迂回?”

    芈元淡淡一笑,抬起头看向他,“长兄何尝不曾隐瞒呢?”她毫不畏惧地看着他,看似温柔实则带刺,趁人不备狠狠地扎上一针。

    芈启并未生气,反倒是有些欣慰地笑了起来,他甩了甩衣袖,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似乎一扫之前的遮掩一般,“能还手就好,我可不会时时护着你。”

    “接到长兄书信时,我便知晓,你们只会确保我坐上那个位置,至于我好不好,就看我自己了。”她跟上去,“只要楚国的利益,还有楚系的利益无损便好。”

    芈启轻笑一声,“未曾想过效仿宣太后?”

    “我志不在此。”她已经语气平和,“况,长兄向来喜欢运筹帷幄,想必并不待见有人分而食之。我,便不触霉头了。”

    “你长大了很多。”芈启沉默片刻后,突然说道,“我竟不知是好是坏。”

    “只要最终的利益符合楚人的利益,好与不好,有什么关系呢?”

    “在你眼中,我们之间竟无半分兄妹情谊吗?”

    芈元也停下脚步,与他面对面站着,嘴角含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你我之间的情谊,从来都没有楚人的利益重要,不是吗?”

    此言一出,二人罕见的沉默,方才针锋相对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风从二人间穿梭而过,带动衣袂飘飘,二人相视,竟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一丝的苦涩。

    “你送我去故都,在路上你教了我很多。”她说起往事时,只觉得喉间艰涩,一时竟不能言语,“那是旁人不曾教过我的。有些事情、有些情感必须放弃,不然无法将这条路走到底。我不是我,你也不只是你。”她抬起头,眼角微微湿润,却依旧倔强不肯落泪,硬生生将眼眶都熬红了,“我们是景阳公主和公子芈启。你回不去了,我也一样。”

    芈启未料到她会如此直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保护你。”可是声音却飘忽着。

    “我也一样。”芈元回道。

    “可当我们利益冲突时,我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二人异口同声,随后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气氛却出人意料的轻快起来。

    经此一事,二人之间熟络起来。

    “长兄如此着急将我召回咸阳,难道是事情有变?”她问道。

    “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楚人白在咸阳呆这么多年。”他说话时眉宇间带着一股隐隐的傲气。

    “哦,那是为何?”

    “让你来露个脸,也让嬴姓记起当年的婚约。”他说话有些生硬,带着些许的烦躁,“省得他们到处找麻烦。”

    “先王自邯郸归来,如今新王也是自邯郸归来,当初立下汗马功劳的秦相居功甚伟。”她淡淡地夸赞一句。

    “何止居功甚伟,隐有僭越之心。”

    芈元闻言默默挑眉。

    “这些年楚系也被连番打压、处处掣肘,竟让我有些力不从心。”他微微叹了口气,“吕不韦和赵太后是邯郸旧交,如今大王尚未及冠,朝政被二人把持。原本还油泼不进,近来竟有分庭抗礼之意。”他说着,竟觉得荒谬的好笑,“吕不韦把持朝政,不愿见大王亲政也就罢了。可如今,太后,竟似乎也有此意。”

    芈元张了张嘴便被芈启截住话,“普通妇人,并无任何见解。”

    “兴许是爱权势罢。”芈元说道,“不过听长兄的意思,似乎对这位新王略有推崇。”

    “不然你以为,楚系为何舍成蛟而就公子政呢?”他讳莫如深地看了她一眼,“邯郸与咸阳数千里之遥,若非有远甚常人之心智、胆识,只怕只能白骨葬邯郸。此人,非池中之物。”他说着不免唏嘘。

    芈元却接上他的话,“可惜,楚国并无此类人。”

    “任人唯亲一贯是楚人的作风,虽列国皆如此,可并无楚国之甚,弊端由此显现。”他话中带着愤懑和恨铁不成钢的怨气。

    芈元闻言并无半分异异色,“积弱成疾、积重难返,当年悼王也曾雷霆手段奈何英年早逝,后继者无力回天。从那时起,楚国,早已倾颓。”二人沿着廊檐慢慢走着,“如今维持着的表面尊荣,不过是先祖的遗泽。”她顿了顿,看向芈启,“秦剑当真会东出吗?自孝公起,秦国励精图治、变法图强,后秦惠文王在龙门相王,秦之雄心列国皆知。虽,其中有险途,可到底平顺渡过。秦惠文王更是雄心勃勃,压得列国喘不上气。他崩殂后,秦孝文王、庄襄王相继离世,短短几载,秦国局势动荡。新王年幼继位,连权利的门槛都没有摸到。再此时机,长兄觉得,列国可还有翻盘的余地?”

    “你似乎有些丧气。”他看向她,“秦人嚷嚷了百载都不曾实现,总不至于立刻就快了吧。”

    芈元闻言,微微垂下头,笑道:“或许吧。不过,依长兄所见,何时揽政呀?”

    “及冠便可。”

    “看来长兄胸有成竹呢,如此,我亦不泄气。”

    “明日你该入宫拜见华阳太后。”

    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让她一瞬间恍惚,她怔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难过,声音也低了下来,“这些年,她过得好吗?”

    “秦国太后,有什么不好的。”他微微一笑。

    芈元闻言只觉得悲凉,强撑的笑意都见不到半分了,“你们男人总是以权利地位也判断一个人好与否。”她难掩失落,“我说的好,是她的心还好吗?”她将手捂在胸口,“远嫁异国,故人凋零,苦苦支撑的楚系也连翻被打压……你们总有自己的道理,总有自己的说辞,枕边人、姊妹的处境,你们从来都不放在心上,甚至可以拿来做交易……”

    “芈元。”他喝道,随后缓了缓口气,“你总是要适应的。咸阳向来都不是什么好地方,咸阳宫更是,这里的人吃人不吐骨头。朝如亲人,夕,便能将其置于死地。摒弃掉不该有的,你才会得到该得到的。”

    “该得到的是什么?”她苦笑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剩下的路,阿元自己走,长兄不必送了。”说完她轻轻福了福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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