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元看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宫殿,一时间百感交集,思绪也不知游离到何处了。只微微低着头,垂下眼睑,默默地跟在芈启身后,风一吹,鬓发微微飘起,她也全然不在意。

    转了弯,芈启放慢了脚步,她瞬间回神,振作精神。

    安漓面带微笑站在宫门口迎接。

    触及到她的脸时,芈元微微一怔,她的背似乎不像数年前那般挺拔了,发间夹着些许的银发,虽然看着尊贵不少,却掩不住疲惫。那双略带劳碌的眼睛在看见芈元时,如同初春冰面融化,荡漾着春意满满。

    “婢子见过公主。”她微微俯下身。

    芈元抬手将她扶起,“姑姑多礼了。”

    安漓正欲客气的寒暄几句,却见芈元眼中隐隐的担忧,怔了神,随后道:“多年未见,殿下一如往昔。”语气中充斥着担忧。

    可是此时此刻,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只能引着二人进去,“太后若见到殿下,想来一定欣喜。”

    芈元敛去别的心思,嘴角含笑,搀着她往里走。

    “芈元见过秦太王太后。”她行至华阳太后跟前,举起双臂深深一揖。

    “不必如此客气。”她含笑招手,“过来坐。”

    芈元眼角一扫,发现芈启早已轻车熟路地坐在一旁,十分顺畅。

    随即,她起身,坐到华阳夫人身侧。

    相较八年前,她眼角的细纹有些明显,青丝夹白发,一双眼睛较年轻时更加温和,没了初见时的锐利,整体看起来仿佛一个慈爱的长辈。或许是上了年纪,脾气软了下来,见到她时,难掩欢欣。

    芈元一落座,她便迫不及待的捧起她的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

    芈元感受到她手心的温热,亲昵地蹭了蹭,“这些年,您,还好吗?”

    “好,好,好。”她连连点头,眼角泪光闪动,“上了年纪,不免孤单些。他们,”她指了指芈启,“都是做大事的人,没有这个闲工夫陪着我一个深宫老妇人。我啊,也老了,掺和不动了,只能随他们了。”她的语气寂寥落寞,仿佛英雄迟暮一般。

    芈元忽而想起,初见时她的果断与杀伐决断,一时间,只觉得心头酸涩。

    “幼时盼着他们建功立业,闯出一方天地。可真有一番作为后,又希望他们能承欢膝下。人啊,总是不满足的。”她感叹着,她拉着芈元的手,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急不可耐地想要牢牢攥紧,“你来了就好,总算有个人能陪陪我了。”

    芈元静静地看着她,沉默地听着她絮叨。

    突然,年轻的宫人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跪在不远处,匆匆道:“大王来了。”

    原本还在与芈元叙旧情的华阳太后,立马敛去情态,脸一绷,肃声道:“大王难道是第一来不成?值得慌成这样!”

    话音落,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宫人立马膝行跪倒一旁。

    芈元抬眼看去,华阳太后皱着眉,神情有些凝重,芈启也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她的心便开始打赌。

    想来应该是临时起意来的。

    她这样想着,身体立马动起来,默默挪到一旁,屏气凝神地候着。

    脚步声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不等停下,便开口,“祖母……”

    “大王!”不等他说完,华阳太后率先制止了他的下文,语气也颇为严厉尖锐,那人的话戛然而止。

    安漓趁机撤走殿内所有的宫人。

    华阳夫人深吸一口气,心平气和地说道:“何事需要大王如此冒失?若是沉不住气,大事一件也不必做了。”

    面前的人停顿片刻,缓了口气,“是孙儿冒失。”

    闻言华阳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她似乎有些疲惫,“我知道你着急。可是,这么多年都等了,还差这些日子吗?”

    “可他们分明未将寡人这个大王放在眼里。”语气中不满怨怼,“朝中所有事,都不经寡人的手,这跟,跟傀儡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你是王!未来天下的王!”她提高了声调,字字铿锵有力,“为王者,不可计较一朝一夕的得失。无论何时何地,稳,才能赢。他们张狂随他们去吧。乳虎成王之时,必定是百兽惊惶之日。”

    话音落,大殿瞬间安静下来,针落可闻。

    芈元不敢抬头,只能默默听着。

    半晌,她听见衣裳摩擦声,此刻年轻的秦王已经冷静下来,他平稳地开口,道:“祖母所言,孙儿必定铭记于心。寡人与芈启有事商议,听闻他来,便急匆匆赶来了。”

    华阳太后点点头,挥了挥手,“你们忙去吧。”

    “诺。”芈启起身。

    正当芈元要抬头时,一道锐利的眼光扫来,芈元即将抬起的脖子硬生生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道视线并不友善,甚至在一瞬间后立马尖锐刻薄起来,恨不得割她几刀。她只觉得后背发凉,心如擂鼓一般,默默地屏住呼吸。

    华阳太后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芈元尴尬不已,而秦王眼光不善,她正欲解围。

    秦王收回视线,朝华阳太后点点头,带着芈启离开。

    华阳太后张了张嘴,见他离去,摇了摇头,“这孩子。”

    他的眼神太过犀利,芈元一时间不敢抬头,只能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她才抬起头,动了动僵硬的脖子。

    她有些发怔。

    华阳太后看着她,怜惜地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拉到身边坐下,抚摸她的脸颊,“原本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可是,这些与你息息相关。”

    她的手有些凉,手心还带着汗,似乎还未从方才的眼神中回过神来。此刻听着华阳太后说话,她如梦初醒一般,反射性地跳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她。

    见她如此模样,华阳太后叹了口气,不知是失望还是惋惜,她轻声细语道:“不要怕孩子,总会习惯的。”

    “总会习惯的。”她双眸失神,跟着念叨着这句话,随后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总会习惯的。”

    “当年,我有心将你留在咸阳,可是先王的命令我不得不遵从。”她顿了顿,沉默着,二人对坐,她细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孩子,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可分明,故都来信中,她是如朝阳晨露一般的孩子,思及此处,她悲从心中来,“我们生来如此。”她说着。

    芈元偏过头,往门外看去——天气晴朗,阳光纷纷涌进屋内,显得格外光彩,偌大的宫室,只剩二人。她看了片刻,回头看向她,微微笑着,眼中一片平和之态,道:“大祭司也是如此说的,幼时不懂,长大后就懂了。”她朝华阳太后投去一个安定的眼神,“您不必担忧我。我虽算不得聪敏,却有个听话的优点。况且,我如今已经长大,不会如儿时一般使小性子了。族中的兄弟们皆有本事,我只需稳坐高台便好。”

    搭着她的手微微颤抖,芈元抬头就能看见华阳太后眼中闪烁的泪光,毫不留情地且有些刻薄地说道:“我们,又做不得他们的主。好与不好,与我们无甚关系。”

    她话音落,华阳夫人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她急忙掩面擦拭。

    “我们是棋子,是物件,是摆设,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我们,没有资格与他们坐在同一张棋盘上。”她嘴角含着笑,低垂着的眼睑掩去眼底一片淡漠,“即便煊赫如宣太后,她的一切是为了秦国、为了秦王,而不是自己。秦国和秦王可以有野心,可是宣太后的野心也必须为了他们,而不是自己。我很清楚自己没有资格,便也不会强求些什么。顺水推舟的一生,看起来似乎也不错。”

    她缓缓站起身,绕过面前的小几,朝着门外望了几眼,又转过头,看向身侧的华阳夫人,轻声道:“我试过,跑不掉的。”

    这句话轻若鸿毛,随风便能消散,可是听在华阳太后的耳中宛如一把利剑,狠狠地插进她的心中。血淋淋的,疼的她喘不上气。她透过朦胧的泪眼,只能看见芈元的身影,她的脸掩在阴影下,让人看不清,也看不懂。

    “听闻,赵太后不愿与楚国联姻,择了他国的公主,您担心了?”她说道,“不必担心的。大王尚未成年无所依,楚系同样如水中浮萍,各取所需,事情总是往我们希望的地方发展。秦王,向来都是野心勃勃的。您觉得,他会甘心输掉吗?楚系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当年我就说过,你很聪敏……”

    “可是野性难驯。”芈元接话,“总是要折腾一番才会明白自己毫无还手之力,我没有资格任性。”

    二人陷入沉默。

    许久,芈元开口问道:“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

    “楚系与秦国,对您而言,孰轻孰重?”她偏头问道。

    华阳太后愣神。

    “作为楚国的公主,您担忧楚系在秦国的势力日渐衰微;可作为秦国的太后和秦王的祖母,您的身份告诉您,您必须为了他们,竭尽全力。就目前而言,双方相处得似乎不错。可是,一旦双方利益冲突,您,会如何抉择?”芈元站在原地,看着她,静静地等候她的回答。

    华阳太后沉默地望着她,一时间,沉默笼罩着整座宫室,只有沙漏静静地流淌。

    或许是沉默的久了,芈元抬脚往外走,“当年白起水淹郢都,十数万的楚人淹死在洪流之中,消息传回秦国时,宣太后当真不为所动吗?”

    华阳太后眼皮一跳,张皇地抬头去找芈元。

    芈元却不给她喘息之机,再次发问,“当秦军东出函谷关,剑指六国时,您的选择是什么呢?”问完这个问题时,她已经走到门口,听不见回答,便径直离开了。

章节目录

九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初一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初一呀并收藏九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