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暗流涌动,几股势力厮杀不断,一时间,咸阳城风声鹤唳,一派凝重。而力保秦王登基的楚系,此刻已经退散,无声无息地隐匿在这场政治的战争下。

    外界纷争不断,芈元只需静坐内室即可。

    权力,从来与女人无关,必要之时,为了权力,可以随时被献祭。

    作为被献祭的物品,她没有资格插手,故而,只需耐心等待,等待她的父兄亲族为她,或者为他们,厮杀出一条“康庄大道”。

    她会身着盛装,走在这条花团锦簇的平顺大道上,她的身后——她的亲族满身荣光,周围人必将投来艳羡的目光。目光的聚焦处,不是她,而是她身后之人。

    她,从来都不会被人看见,因为,她只是附庸。

    华阳太后看着安安静静地坐在自己面前的孩子,她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这声音惊醒了她,她停下手中的书,抬起头,疑惑地看向她。

    华阳太后微笑着摇了摇头。

    芈元点点头,复又低下头,拿起书,继续翻阅。

    见状,华阳太后也只能轻轻摇头,却也不得不承认,在她这漫长而又疲倦的一生中,她是她见过的第一个,第一个,如此安静耐心之人。安静得让人觉得害怕。

    整整一个时辰,她静静地坐在案几前,仔细且耐心地翻阅手边的书,有时甚至还要翻来覆去看好几遍。

    她的手轻轻地抚在竹简上,抚摸着竹简上的每一个字,小心翼翼的,生怕惊醒了字灵一般。她坐在那里,安静且疏离,一双眼睛,只落在书上,关闭双耳,不听外界任何纷扰,仿佛一尊泥塑。

    安漓为她添了一杯热茶,她也只是抬头微微点头示意。

    安漓无奈地看了眼华阳太后,默默长叹一口气。

    华阳太后看着面前氤氲的茶,摩挲着杯子,问道:“近日之事,你可有什么想法?”

    她的手顿了顿,“长兄自有安排。”她说道。

    她有些失望,依旧追问,“你呢?”

    芈元的手停下来,半晌,她抬头看向华阳太后,嘴角含着笑,似是无意又似在挑衅,“我的想法有什么必要呢?”

    四两拨千斤的回话,硬生生将华阳太后的后语堵住,她顿时如鲠在喉,不可置信地看着芈元,眉头微蹙,“阿元,不要敌对我们。”

    芈元的心一颤,手有些抖,却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是那双略有些游移的眼神依旧出卖了自己。

    随即,她轻笑一声,“我应该大气些的。”仿佛方才的微斥从未发生一样,她合上竹简,将它置于案几上,抬起头,直视她,“当年,楚系力保秦王登基,让原本胸有成竹的长安君就此落败。韩系在秦国的势力不如楚系,可自秦王登基后,楚系退离朝堂,他们并未将我们看在眼中。而崛起的赵太后一派,和吕相,便成为了韩系的眼中钉。总之,与我们无关。”

    她说得轻描淡写,华阳太后听得心惊肉跳,“与我们无关?若是成嬌——”

    “他不会赢得。”她脱口而出一句轻飘飘的话,让华阳太后诧异不止,“有人,不会让他赢得。”

    她看见华阳太后瞳孔微缩,手微微颤抖一下,又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才慢慢开口反问,“不是吗?”

    “若非如此,您何必舍近求远?”她又将书简拿起翻开,仔细翻阅,“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届时,秦王可得渔翁之利。我们只需静待秦王的反扑罢了。”

    “没人告诉你这些——”她的眼神突然凌厉。

    “我有眼睛能看,有耳朵能听,有脑子能想。”她盯着书简上的字,再无方才的心境,只觉得烦躁,“又不是个傻子。只是来日,我得成傻子,当聋子,做哑巴地活在咸阳宫里,这样才能活下来。这些,您不必叮嘱我,往后我都会明白的。我们,是一样的。”

    她低着头,看着书,华阳太后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依稀看见她上扬的嘴角,不知是喜是悲。

    “常言道:手心手背皆是肉。但,当真能一视同仁吗?未见的吧。”她静静地说着。

    这些话,华阳太后心里很清楚,可是从她的嘴中说出来,却让她莫名觉得烦躁生气。仿佛多年的遮羞布突然被热扯开,而这数十年,在咸阳战战兢兢的保命之道,却轻易让人看懂。

    这个,当年天真、懦弱,犹如困兽斗狠一般的孩子,如今,却比任何人都能清醒,她并不觉得欣慰,反而是生气。她没有藏拙,没有反抗,甚至也没有附和,只是随波逐流、仍人摆布。她只觉愤怒,愤怒她毫无野心,愤怒她……

    她有些茫然,没有野心难道不是好事吗?多么完美的一尊雕塑!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占着这个位置,对任何人都友好。她不必忧心,她会因楚系与秦王对峙,不会忧心她因秦王与亲族决裂,因为,她只是个傀儡,不是吗?可为什么,她觉得胸闷气短,一股火气憋在心头?

    许久,她艰难地开口,“那,你呢?”

    芈元又一次放下书简,“从踏进咸阳城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将来,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殉夫,要么殉国。可这归根究底都是同一条路。我,只有死路一条。”

    她的表情十分坦然,坦然地让人愕然。如今的这个孩子,那里还有当日困兽之斗的反抗之力,她完完全全摒弃了,作为一个人该有的一切。

    或许是她们的表情太过惊愕,又或许是觉得自己说得惊世骇俗,她补充一句,“这些年,我在故都过得很好。当年离别之时,您与长兄的教导我都牢记于心,一刻都不敢忘记。我当然会好好活着,以公主、王后、妻子的身份好好活着。我,没有任性的资格。”

    “我竟,我竟不知如何与你交谈。”华阳太后有些无力,宛如一拳打到棉花上。

    芈元听着她疲倦的声音,整个人松懈下来,侧过头,“这些年,您过得好吗?”她轻声问道。

    华阳太后愣怔地看着她,方才还淡漠疏离的人,此刻如冰雪融化一般,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见她没有回答,她又继续说道:“来的那天,我问过长兄。他说,您过得很好。后来,我又见了您一面,总觉得,并非如此。”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袖口,“他们看人第一眼便是衣着,若是衣着华丽,此人必定非富即贵,必定万事无忧了。可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只需要关心自己的崇高理想就好,而我们,则必须困于亲族之间。他们算计人,向来只管利益大小,亲缘从不重要,而往往被舍弃的,便是母女姊妹。”

    “所以,”她抬起头,看向华阳太后,“我见到您,还是想要问一句:这些年,您过得好吗?”

    华阳太后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将眼角的泪光强行收起,“我们已经比绝大多数人过得都要好了。”

    “是的。”芈元附和着。

    “所以,我不能抱怨了。”她突然平和起来,眼角闪着泪光,歪了歪头,眼睛一闭,温热的眼泪便落了下来,她强忍着哭腔,“我们得到了,就必须舍弃一些。我熬了这么多年,见过多少次腥风血雨,可我还活着,就不能再抱怨什么了。”

    芈元突然间就明白了,她整个人舒展起来,笑意也温和起来,她低垂着眼睑,眼底蕴着笑意,,“当真是在顾影自怜呢。”她似乎在嘲讽自己,而后抬起手,仔细看了一遍,“我争过了,我争过了。”她不断地微微点头,强迫自己认清现实,“往后的日子,我知道该怎么过了。”

    “你不要怪我。”她突然泣不成声,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又害怕失态,急忙抬起袖子拭泪,“你比我聪敏,将来的日子也比我好过。我孤苦一人,你与我,不一样的。”

    芈元竭力控制着眼中的泪水,咬紧嘴唇,拼命控制着哭嚎声从喉间溢出。她忍了好久,豆大的眼泪打在手背上,她怔了怔,才放任眼泪流下,而她,始终面无表情,“既然大局我们无法掌控,那就好好过日子吧。总能好起来的。”她仿佛在安慰华阳太后,又好像在安慰自己。

    只是,她却如坠冰窖,只觉得浑身发寒。

    “太后。”一位宫人匆匆而来,扑倒在地,她面色苍白,紧张不已,“长安君,长安君,反了。”

    原本还有些迷茫的华阳太后,闻言立刻站起身,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宫人畏惧华阳太后威严,一时忘了言语。

    芈元此刻脸色凝重地站了起来,问道:“谁说的?”

    “长,长信侯告发公子成嬌叛变。大王,大王已派兵围剿去了。”她瑟缩着身子。

    芈元思忖片刻挥手让她下去,而后对华阳太后说道:“您不必担忧,秦王自有安排。”

    华阳太后站了片刻,怔忡地坐下,许久,她出了口气,“这个孩子——”她有些发呆。

    “夏太后一系只怕会被秦王扫清。赵太后与吕相的势力便会更大,我们,还要静观其变吗?”她轻声问道。

    “自然。”她眼神坚定,“韩系一脉不足为惧。大王若是亲政,得先加冠。”

    芈元闻言垂下眼睑,静静地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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