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九年,秦王于秦旧都雍城蕲年宫行冠礼。

    秦王伴着钟乐之声步上台阶,一步一步地走向属于的权势地位。

    芈元静坐一旁,静静地等候冠礼的结束,她头微微一偏,便瞧见华阳太后眼中蓄满了眼泪,一脸欣慰地看着秦王。芈元不懂,她不明白华阳太后与秦王之间的感情,似乎有些复杂。华阳太后爱芈姓、爱楚国,也爱权势,可是,她似乎更爱秦王,亦或者是,秦王身上的重担。

    她从先王手上接过这个担子,在秦王尚不能独当一面时,扛在自己肩上。一旦秦王长成,她便功成身退,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一般。

    对此,她总是不解的,或许当她开口询问时,总会得到“责任”二字。

    仪式固然是繁琐的,可结果,并非都是众人愿意看到的。

    芈元随秦王坐于高位,两位太后分坐左右,殿内臣工一片道贺之声,“大王万年!”

    还没等众人高兴片刻,慌张地脚步声打破了这场喜悦,芈元微微偏头,便见秦王紧了紧放于膝上的手,显而易见地有些紧张了。她回头便见到一个浑身血迹,踉踉跄跄、连滚带爬的小兵,哭丧着脸,哀嚎着,“大王,长信侯谋反,咸阳,咸阳已经尸横遍野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议论纷纷。

    赵太后此刻眼中却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带着偏执和激动,隐在袖中的手隐隐发抖,她呼吸急促地死死盯着底下的将士。一回头不妨撞进秦王的眼中,秦王仿佛洞悉一切,似乎是在向她讨要说法,又似乎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又或许还有一丝的失望,她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再看过去时,秦王已经撤走了视线。

    “芈启。”他开了口,“什么情况?”

    芈启文言出席,拱手道:“大王放心,臣离开咸阳时已经布置周全,困兽之斗罢了。”他一副胸有成竹地模样看得众人疑惑不止。

    不等众人反应,赵太后率先发难,“荒唐,芈启你是如何知晓长信侯要谋反?还提早做了布置?依吾之见,分明是你们栽赃陷害!”

    “臣是否栽赃陷害待活捉嫪毐后自有分晓。况且,臣受大王命布置咸阳安危,自然要提早布置城防以防万一,谁知道长信侯今日谋反?”芈启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太后不问罪谋反的长信侯,反而质问臣,是何用意?还是说——”

    “放肆!”她大喝一声,制止了芈启的话,随即看向秦王,“芈启如此羞辱吾,大王难道坐视不理吗?芈启仗势欺人,难不成王后也参与其中?依吾所见,是王后想要谋反吧。”

    芈元闻言不但不紧张,反而淡淡一笑,“妾手中无兵无卒要如何谋反?且,妾为何要谋反?”

    赵太后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华阳太后强势打断,“好了,今日大王加冠,便要亲政。长信侯谋反一事,自然是要大王拿主意。”说着便将手中的印鉴交给秦王。

    赵太后此时有些懊恼地看向华阳太后,她此刻才明白今日为何加冠。她环视四周,竟然发现身边无一人,此时,一股难以言喻地情绪涌上心头,她眼底泛泪,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秦王。

    她捶了捶乏闷的胸口,艰难地呼气,偏偏有人要找事。

    只见芈元缓缓起身,行至她面前,行跪拜大礼,语气铿锵有力,“请太后换政!”她叩首后,便直挺挺地拱手跪在原地。

    “你说什么?”她艰难地开口。

    “请太后还政。”她又重复一遍,字字清晰有力。

    原本尚未反应,还在面面相觑地臣工,看着这婆媳相持的一幕,心思百转千回,又望向老神在在的芈启,放权的华阳太后,以及稳坐高位的秦王,他们也纷纷下跪齐声道:“请太后还政。”

    赵太后看着眼前乌泱泱的一群人,只觉得胸闷气短,她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指指向他们,“好好好,你们是想胁迫吾吗?吾是大秦的太后,大王的母亲!”她大喝道,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形态。

    “大王加冠自然要亲政,何来胁迫一说?母亲此言,岂非将大王陷于不孝之地?”芈元慢条斯理地回击。

    “你,你——”她捂着胸口,“吾是你的长辈!”

    “啪”的一声,华阳太后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怒声道:“吾亦是你的长辈!”而后眼神凌厉地刮向殿内的臣工,“吾不但是你的长辈,还是嬴姓的长辈。凡是认孝文王为父者,皆当尊吾一声‘母亲’,如今大王成年加冠要亲政,你们,不允吗?”

    “儿臣不敢!”只见殿内一角的人纷纷将头低下。

    “先王离世,留吕相辅政,这些年吕相也算兢兢业业。可你们,生为嬴姓子孙,还记得列代先王的遗愿吗?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她缓了口气,“整日抱怨朝堂无立足之地,可看看你们的德行,让大王重用谁?”

    她说完,又看向赵太后,“老妇还是那句话,大王加冠自当亲政,谁若不允,老妇亲自送她去见先王!”

    室内沉默片刻后,秦王缓缓起身,走到芈元身侧,慢慢跪下,“请母亲换政。”

    赵太后看着眼前雄心勃勃的儿子,又望向满朝臣工,最后眼神落在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将身上,绝望地闭了闭眼,而后像发了疯一般朝秦王扑了过来。

    秦王躲闪不及被她扑倒在地,脖子上也缠上了一双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咽喉,他却丝毫没有反抗,从始至终都静静地看着她。

    被撞到一旁的芈元飞快地爬起想要拉开她,刚一动就被秦王喝止,“不准过来。”

    芈元愣在原地,那双扼住他的手越来越用力,她深吸一口气,“都退下。安漓,扶祖母去休息。咸阳事宜交由芈启全权处理。”她说完这些,仿佛抽干了她浑身的力气,她双手撑地慢慢爬起,只是眼神从未离开秦王,然后挪开眼神,默默离开。

    屋内的人都走了,赵太后此刻才崩溃大喊,“你怎么没死,你为什么没有死?!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一通咆哮下来,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秦王轻而易举地撤走她的双手,将她推到一边,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你,你——”赵太后双眼含泪,指着她,怨恨地喊着,“都是因为你,都是你!我受得所有的苦,都是因为你!你的父亲抛弃了我,把我丢在邯郸饱受欺凌,而他,荣华富贵娇妻美妾。我好不容易回来了,可是他根本不待见我,更不待见你。他们,都看不起我,都看不起我,还有你,你居然算计我。我是你的母亲啊。”

    这个词狠狠地戳中了他的心,“我也是你的儿子啊,可你为什么要杀我呢?”方才带给他的冲击远胜在邯郸的岁月,他此刻被打击地毫无还手之力,可还是带着不解和怨气,“我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要抛弃我呢?难道只有你与嫪毐生得孩子,才是你的孩子吗?”

    赵太后瞬间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向他,而后,仿佛被抽打了一般,慌张地躲避。

    “您已经是太后了,我可以以天下供养您,为什么要杀我呢?杀了我,给那两个孩子腾地吗?”他撑着桌子站起来,苦笑一声,“昔年读武姜只觉得可笑,世上竟有这般偏心的母亲。不曾想,竟也发生在我身上。嫪毐我不留,那两个孩子我也不会留。”这番话耗尽了他仅剩的力气,步履踉跄地往外走,“从今往后,您就呆着这里罢,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不,不!”她听到这话,疯了一般地爬向他,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你不能杀我的孩子,不能杀我的孩子……”她不停地重复着,到最后祈求着,“求求你,不要杀我的孩子,求你。”

    秦王失望地看着她,“那我呢,母亲?”说完决绝地抽出自己的衣摆往外走。

    “不——”看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赵太后崩溃大哭着。

    芈元回到屋内时扶苏已经醒了,蹬着小腿玩闹着,她从乳母的手中接过孩子,抱着他坐在一旁,拿起拨浪鼓轻声哄着。

    等秦王来时便是这样一副场景,他站在门口,有些恍惚地看着室内玩闹的母子二人。

    不会说话的扶苏看着逗弄自己的母亲只能发出“啊啊啊”的声音,芈元见他开心,便笑道:“扶苏喜欢这个是不是?好不好玩啊?”

    “只有在殿下面前公子才会如此开心呢。”安歌站在一旁附和着。

    不知为何,原本还高高兴兴的孩子突然啼哭起来,芈元连忙抱着他起身,一边轻轻拍打,一边轻声道:“不哭不哭,扶苏不哭。”

    刚走两步她手上一轻,一回头,孩子便到了秦王的手上。他鲜少抱孩子,姿势显然不太熟练,芈元连忙要去调整姿势,可是一到秦王的怀中孩子便不再啼哭。

    芈元挑了挑眉,挥了挥手让人都退下。

    秦王看着怀中的孩子,爱意布满一双眼睛,他的动作很轻,生怕弄伤了孩子,片刻后轻轻地摸摸他的小脸,又轻轻地碰碰他的小手,很是爱惜。

    然后他将自己的脸贴上了扶苏的脸,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母亲将常住雍城,你多费心。”

    “诺。”

    沉默许久后,秦王开口问道:“王后很爱扶苏吗?”

    芈元诧异地抬起头,秦王却没有看她,似乎是在逃避她的答案。

    “妾的母亲在妾出生后便离世了。”她垂下眼睑,秦王听她如此说,抬头看向她,“父王忧心旁人不能精心照料妾,便将妾送往大祭司身边照拂,大祭司待妾如亲女,父王对妾有求必应更时时关切。”说着,她从袖中拿出拿把短剑,“临行前,赠与妾一把短剑以备万一,安排侍卫时时保护。后筹备婚事,更是十里红妆,如此安排称得上一句慈父了。”

    “可妾尚在垂髫之年便辗转各地,一去十数年不得见亲人,亦是父王的安排。可妾有时也不免怨恨。”她轻轻地说着,“父王当然爱我。”

    未尽之语秦王了然,便不再多言。

章节目录

九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初一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初一呀并收藏九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