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瓦片一块接一块消失,掀开足够的空间后,一颗布满血污的青鬼脑袋探入洞中,不停嗅闻室内空气。闻到那一丝寻觅已久的香气后,他怔愣片刻,惊喜得浑身发抖,立刻扩大洞口,悄然钻进室内,四肢并用顺着梁柱无声无息爬了下来。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房间仍属于上客堂区域,只是处于角落,不如其他禅房宽敞豪华,屋门窗户都从内闩上,算是防守严密。室内没有其他守卫,青鬼放下警惕,顺着香气一路嗅闻,终于在窗边找到了月亮的踪影。

    在远处几乎看不清她的具体形貌,只觉模糊视线中有一团皎洁的白光,他爬到咫尺处仔仔细细全身嗅了一遍,确定是宝珠没错。

    她没有上床休息,和衣侧卧在一张窄窄的贵妃榻上,脸颊枕着右手掌,做吉祥卧姿态,睡得安详沉静,好似观音卧于莲上,枕边放着鱼肠,亦是犀照。

    为何会在此安然沉睡?并没有遭到囚禁?

    青鬼感到大惑不解,围绕她爬行搜索了一圈,在贵妃榻旁边的小几上发现了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韦驮天塑像。

    啊,原来如此。

    她曾经站在韦陀的金刚杵下寻求庇护,而他也出言恳请这位同宗同姓代为守护。无论何时何地,韦陀总是忠诚地护卫观音,哪怕只是尚未得道的少女观音。或许因为有这位真正的护法神在,宝珠才能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个危机四伏的盂兰盆夜。

    青鬼眯着猩红的眼睛看向那尊小小的韦陀雕像,血濛濛的视线中,他仿佛看到韦驮天威武勇猛的身影越涨越高,平静的面容渐渐呈现出金刚怒目状,无坚不摧的金刚杵似乎正向着自己戳刺下来。

    难道幻觉还没有消失?

    啊对了,还剩下最后一个敌人……沉思片刻后,青鬼恍然大悟,为何韦陀会有这种防御反应。此时此刻,正有一个危险嗜杀的修罗接近观音,意图侵扰她的安眠。

    三毒贪嗔痴,嗔魔被他亲手撕碎,贪魔拔舌魂归西天,最后的痴魔,要着落在他自己身上。

    痴者,为情所困无法自拔,妄念丛生,起诸邪行。

    今夜这场扭曲变形的心魔噩梦虽然是因为中毒而起,可是其中种种细节寓意,都出自他本身的欲望。心动之后,他内心深处生出无穷的卑劣妄念,甚至诉诸邪行,想要欺辱她,伤害她。纵然是梦,他确确实实动手了。

    杀掉观川和昙林后,这座大蟾光寺中,对她而言最危险的人就是自己。

    现在,到了斩三毒除心魔,证心证道的时刻了。

    青鬼悄悄从她枕边拿走鱼肠,退后几步,双膝着地缓缓跪了下来。

    一阵锐利的刺痛从膝下传来,遍体鳞伤之后,这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仍让他止不住颤抖。

    昙林道貌岸然巧言如簧,讲述陈师古的往事未必全是真相。然而只有一件事他没有撒谎:陈师古和他的首徒确实不喜欢跪礼。

    麒麟膝——相学之中,武学奇才所拥有的七种清奇骨相之一。左右膝盖下方各有一处凸起的尖锐骨片,拥有此相者天生矫捷,如惊鸿游龙,稍加点拨,必能练成绝世轻功。

    陈师古从饥民之中买下他,就是看中他跟自己拥有同样的骨相特征,很适合练武。骨相虽绝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跪坐的时候剧痛无比,譬如断腿酷刑,难以忍受。他和陈师古并非全然的蔑视权贵傲慢无礼,实在是身体结构上就跪不下去。

    他仍记得年少时想要识字读书,数次被师父毒打仍不改口,陈师古便命他跪在廊下,承诺如能坚持到天亮就教他读书。

    折磨途中,他听见陈师古愤世嫉俗地痛骂:“麒麟膝,相书上写这是天命奇相,只有遇到真龙天子时才能下跪。全是放屁!我曾见过真龙天子,跪着照样疼得要死,这根本不是什么麒麟膝,只是不容于世的反骨而已!读书之道,就是要磨平一身的反骨,挤进那条血淋淋的荆棘路,任宵小磋磨折辱。你想要读书,就先试试靠这双腿能不能坚持走下去!”

    最终,他没跪到一个时辰就疼到昏迷倒地,从此再没跟师父提过要识字。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陈师古所说的读书,并非单纯的阅读,而是科举入仕,晋身朝堂。如果昙林所说有那么一两分真话,陈师古年轻时也曾试着磨平一身反骨,进入全然陌生的世界,只因为有不愿离开的存在。

    如今,他自己心中也有了一个这样的人。

    娑婆世界,如身处荆棘林中,心动则人妄动,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强忍膝下剧痛跪坐在宝珠面前,以此克制邪念,韦训拔出鱼肠,将利刃放在身旁。以天明为界,如不能荡尽心魔,证身证心,则剑斩修罗。

    从来没有什么精妙佛法能将修罗身度化为护法神,除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觉悟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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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晓的晨曦透进窗棂,鸟鸣啾啾,宝珠从酣眠中渐渐醒来,感觉自己出宫以后从没睡得这么沉过,甚至没有做任何梦。淡淡的晨光映照下,韦陀菩萨雕塑的影子倒映在房间里,大小仿佛一个真正的披甲武士,让人感到特别安心。

    宝珠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在贵妃榻上又蜷了一会儿。昨天夜里来回奔波困倦不堪,她本想着和衣休息片刻再爬起来继续探案,谁想一觉直接睡到天明,这小小的房间好似拥有结界,她连僧人们敲晨钟都没听见。

    睡意朦胧地赖床良久后,宝珠发现身上盖了一张薄薄的被单,心里有些奇怪,天不太冷,人又太累,不记得睡前盖过什么。她睁开眼睛狐疑地看了看四周,房间陈设没有任何变化,仅贵妃榻前残留有一摊清水,水痕蔓延向门口,仿佛有个湿漉漉的人站在此处盯了她一会儿,给她盖上被又出去了一样。

    想起昨夜放生池里的浮尸,这一下把宝珠吓得够呛,顿时清醒过来,因为她记忆中非常清楚,为了安全起见,睡前把门窗全部闩好了。

    水痕大约干了小半,看来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宝珠连忙从榻上爬起来,穿好鞋,匆匆向韦驮天道一声谢,追着痕迹往门口走,心中疑惑这道水痕歪歪扭扭,路过的人似乎喝得酩酊大醉,步履踉跄。

    门闩果然是打开的,宝珠谨慎地开了一道门缝,朝外面庭院张望。

    湿漉漉的少年光脚垂足坐在廊下,滴水的长发没有梳髻,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仿佛穿着全身衣裳在温泉里沐洗过。

    宝珠震惊地打开大门,见韦训不仅浑身湿透,还伤痕累累,鼻梁嘴唇都撕破了,双手更是布满擦伤,无一处完好皮肉,衣服虽然洗干净了,可是身上的伤继续渗血,膝盖上两团血晕再次透衣而过。

    他就这样一身狼狈守在门外,靠着一根莲花柱睡沉了。

    这是怎么了,难道有敌人来袭?为何她什么都没听见?

    宝珠悄悄走了过去,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薄荷和橘皮的清新气味,看来洗得很是彻底。眼看他的睡颜疲惫无比,宝珠疼惜不已,伸出双手拢在他脸上。

    韦训被碰到受激,浑身一震醒了过来,眼神迷茫散乱,直到视线重新凝聚到宝珠脸上,才略微镇静了一点,试探着小声呼唤:“宝珠?”

    “是我,你这是怎么了?”

    宝珠看见他明亮清澈的眼瞳里竟有些充血,不知他受了什么样的伤,更是忧心。

    夜里证心的同时调息吐纳,运功疗伤,如今视力和听觉略有恢复,韦训不敢置信地盯着宝珠愣愣地看了许久,初阳照在她脸庞上,发际每一根细细的绒毛都反射着光芒,眼神中充满了关切,才确认这是真实的她,而非幻觉。

    一阵强烈的疲惫和松弛感涌了上来,又掺杂了少许委屈,这一夜他喊了不知多少声“宝珠”,如今才得到一声真正的回应。百折不摧的意志力到现在彻底告罄,再难控制心动,韦训忍不住将脸贴在她光洁柔软的掌心里,轻轻地蹭了一下。

    宝珠只觉得被一种无影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了心窝,整个人悸动到微微发抖,竟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他搂在怀里。

    平日一身的桀骜不驯,此刻脸上带着伤,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真是可怜可爱极了。虽受往日教养强行克制住了这股奇怪的冲动,宝珠却极为惋惜,心道倘若他真是一头毛茸茸的猞猁该多好,定要把他搂在膝上亲亲摸摸,好生怜爱一番。

    心动神驰地遐想了半天,好不容易从这股悸动中定住神,宝珠急切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受的伤?有敌人来袭吗?”

    韦训叹了口气,苦战一夜身心俱疲,竟不知从何说起。首先,要解决一个最大的疑问,他凝望着宝珠,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为什么会宿在十三郎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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