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小声问:“我昨夜到处找不见你,你为什么会宿在十三郎房间里?”

    宝珠听这一问,觉得莫名其妙:“那不是理所当然?都是你的错啊!”

    韦训愕然:“我的错?”

    宝珠见他不懂,带着些许尴尬和羞涩,埋怨道:“因为槐树!”

    因为槐树。

    槐树。

    啊。

    一下破解了最大的谜团,韦训顿时身心松懈,向后靠在廊柱上,肩膀也垂了下来。

    当然是因为槐树。早先隔墙共浴,他有了反应心中有愧,借口槐树上的吊死鬼把她吓走,她怕虫子落在身上,肯定不会再回原来的房间沐洗,必然要换一间温泉上方没有槐树的。

    再说最早她的房间就跟杨行简换过,临时起意再跟十三郎换,顺理成章。十三郎昨天在寺中禅堂通宵做功课,也没有回房,她抄经那间就一直空置着。

    最不可思议的谜团,最简单的解答。

    宝珠继续道:“我昨天困得睁不开眼了,跟你说先回去打个盹休息一会儿,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韦训失神地想:那时想必他已经被心魔所困,所以没有注意到。宝珠因为害怕棺材和尸体,一直没有靠近过停灵的地方,远远地站着,反而免受香炉毒雾的蛊惑,逃过一劫。

    至于她为什么一直犯困,大约只是因为昨天寅时就被寺庙晨钟吵醒,难得地早起了一回。

    那她究竟是在哪个阶段离开的呢?或许……或许根本没有参与后半夜的探索?回想昨天那一系列不可言说的幻觉,韦训羞惭难当,不敢详细询问下去,只能当作秘密藏在心中。

    宝珠捧着韦训的脸仔细抚摸了一遍,再翻过他手掌查看,发现右手烫得惨不忍睹,更是勃然大怒,气得泪珠子都迸出来了,逼问道:“到底是谁打了你?!观川吗?这人要是刀枪不入,我必另想法子除掉他!”

    没等韦训回答,杨行简气喘吁吁跑到庭院中,也不管二人手拉着手,满脸惊慌向宝珠报告:“大事不妙!听说归无常殿半夜起火,蟾光寺全是木建筑,咱们得赶紧逃出去,免得像回纥大军焚烧白马寺那样遭殃!”

    宝珠震惊地站了起来,刚才注意力全在韦训身上,这会儿才察觉到空气中确实飘着一股烧焦气味,比寺庙里的浓厚香火气更呛人,韦训低声嘀咕了一句:“我把连廊拆了,大概不会波及本寺。”

    宝珠和杨行简疑惑地望向他,韦训言简意赅地道:“你不是说要毁掉那幅壁画吗?我在大殿里放了把火,顺手把观川和昙林宰了。”

    “你、你什么?!”

    宝珠张大了嘴,杨行简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惊胆战地重复:“放火?杀人?你认真的?”

    十三郎从其他僧众那里得到失火的消息,连忙跑来喊宝珠起床逃命,瞥见韦训一身伤坐在廊下,大吃一惊,再看他双手皮开肉绽,立刻明白了,叫道:“大师兄跟那个观川和尚放对了吗?怎么没用上家伙?”

    因为给了宝珠辟邪。

    韦训再叹一口气,心想这一夜宝珠有韦陀天和犀照剑守护,免受贪嗔痴三毒牵连迫害,她的运气确实是极好的。

    面对三个同伴,他将昨夜发生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昙林如何诱骗迫害观澄,指使观川投毒,间接害死了桂儿,最终令观澄绝望自溺,导致盂兰盆夜惨案发生,仅略过自己的幻觉未提。

    杨行简惊得浑身发抖:“不提观川,昙林上人可是享誉洛阳、三品致仕的大人物啊!你就这么随随便便把他打死了?”

    韦训桀骜地反问:“那又怎样?瞧不顺眼,任是天王老子,我都叫他见不着第二天的太阳。”

    宝珠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刚才见韦训虚弱可怜,感觉碰一下都要碎掉了,让她好生心疼,还想把他抱进自己屋里躺下歇着,谁想听这句话的狂傲口气,仿佛他跳起来还能再打十个。

    看见宝珠诧异的神情,韦训眨了眨眼,拢肩抱膝,又缓缓缩回一团。虽在天亮前证身修回人形,但时间太短,似乎还留有一点破绽。

    杨行简再次催促大家离开。

    宝珠不想走,懊恼地道:“昙林竟然死了……”声音中竟很是惋惜。

    众人不解,只听她失落地说:“既然方丈就是祸首,那他昨夜答应给我盂兰盆布施的约定,根本就是骗人的,不过是哄我们上钩,方便对韦训下手。”

    三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杨行简安慰她说:“公主有菩萨心肠,老天会看在眼里的。但那些财帛粮食确实不够赈济饥民所用,咱们自保要紧,还是赶紧离开蟾光寺吧。”

    宝珠怔怔地思索不肯挪动,韦训扶着廊柱站起来,准备和十三郎分头去收拾行李牵驴,她忽然问:“你怎样处置的昙林,和保朗一样取了他项上人头吗?”

    韦训摇了摇头:“昨夜没带匕首,空手有点麻烦,就只是一掌打死了。”

    “然后扔进了归无常殿烧掉了尸体?”

    韦训奇怪她问得这样详细,回答道:“没有,昨天我们是最后一波见到他的人,未免寺中僧人怀疑,我把他埋在后殿罩房的石灰坑里了,只是着急寻你,埋得很浅。”

    宝珠的双瞳顿时亮了起来:“也就是说,尸体外观看不出什么明显伤痕?”

    回想拔舌恶行,韦训轻轻咳了一声,低声说:“差不多吧,只要他闭上那张骗人的嘴……”

    宝珠一边飞快转动脑筋,一边自言自语:“迦什叶……舍身成仁……肉身成佛……肉身成佛……”

    为了确定计划的可行性,她再次追问韦训:“人已经死了,还能摆成特殊的姿势吗?”

    三人越听越是古怪,韦训道:“死了两个多时辰,尸体已经僵硬,要折腾得掰断关节再用绳索固定。怎么,你不解气想把他吊起来示众?”

    宝珠捋顺思路,兴奋得摩拳擦掌,对十三郎叫道:“你师兄受了伤,让他歇着,你跟我去一趟归无常殿,我们一起把老和尚的尸体掘出来!”

    三个人愕然,宝珠道:“既然昙林生前用米粮换尸体使用,那我要反其道而行之,用他的尸体换米粮!”

    接着指挥杨行简:“你留在这里,按我的意思起草一封遗书。”

    天色尚未大亮,北方已经能够看到火光,如同朝霞一般染红了天边。杨行简一听她要冲去着火的大殿,还要留下遗书,急得上脸:“水火无情,公主绝不可以身犯险!”

    宝珠道:“谁说是我的遗书?我叫你模仿昙林的语气给他写一封遗书,既然我们几个就是昨夜最后见到他的人,老和尚临死前有什么话让你转达合情合理,僧人们不敢质疑在朝官员的信誉。”

    说罢把她的意思简略叙述一遍,让杨行简照办。

    杨行简听清楚她要对昙林尸体干的事,直接面如死灰,竭力劝止:“公主,这欺天诳地的事,可是要遭报应的啊!”

    “这叫废物利用,而且最终目的是行善,佛菩萨会理解我的苦心,怎么会有报应?”

    “老臣属实不能……”

    杨行简是这里唯一会草拟文书的下属,却因迷信玄学百般推诿,眼看火势越来越大,时机耽搁不得,宝珠厉声斥骂道:“闭嘴!我不管过程,只要结果,快掏出笔给我写!现在马上就要!”

    听见这一句震耳欲聋的“不管过程,只要结果”,杨行简“嘶”的一声打了个激灵,感到一股麻酥酥的冷意窜上后脖颈,眼中浮现出种种幻象,仿佛二十年来侍奉过的各位上司、主公的身影全部交叠在一起,印证在面前这个少女身上。

    他心里酸酸的,意识到公主毕竟是公主,貌若女儿的小姑娘,实则真身是上司。

    正如则天大圣皇帝为了以女身登基,自称弥勒佛转世,授意属下生造了一部《大云经》颁布天下。顺我者神佛,逆我者邪魔,为了达成目的,她们这种上位者从来不信有什么业报。

    杨行简认命地掏出装笔墨的算袋,宝珠非常满意,带上十三郎向着起火的归无常殿方向奔去。

    韦训当然不放心宝珠孤身冲进火场,登上靴子,踉踉跄跄尾随在她二人身后。

    当年朝廷放纵回纥兵马劫掠洛阳,白马寺大火烧死数万人之众。去往归无常殿的路上,他们碰到许多怕火灾蔓延的僧人,纷纷背着财帛包袱外逃。

    望着宝珠逆着逃难人群的匆忙背影,韦训忽然想起昙林说过的一段《法华经》。讲经者虽然别有用心,可那段佛经用于此时却刚刚妥帖。

    人间犹如熊熊燃烧的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身处此宅者,有人泣嚎奔逃,有人无动于衷,有人趁火打劫。

    然而却有极少数那么一两个无所畏惧的勇者,明知前途艰难险阻,依然逆行而上,想尽一切手段试图在火宅中救人。虽天真稚气,虽势孤力薄,但尤为动人。

    因受狮吼遗祸,韦训的耳鸣仍未止住,身边许多声音听不真切。然而恍恍惚惚之间,他似乎听到天地间有一种类似蛋壳破裂的奇异声响。

    是凤凰胎要孵化了吗?

    ——————

    大蟾光寺昨天刚刚发生了放生池浮水鬼,造成踩踏事故的盂兰盆惨案,今日更爆出一件震惊洛阳周边的大事。

    远近知名的大德高僧昙林上人受到一位羽化登仙的天女指引,为了安抚丧生于盂兰盆夜的百姓,同时赈济流离失所的饥民,他发愿舍身成仁,以此肉身超度冤魂。

    向一位过去的下属口述遗言后,当夜他日常修行的归无常殿突然失火。佛殿规模宏大,火灾无法扑灭,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后才渐渐熄灭。

    僧人们从热浪滚滚的废墟中央发现昙林上人圆寂后的干燥遗骸,他面容安详端庄,尸身完好无损,双手合十端坐于莲花坐上,已经化身为即身佛。

    他留下一首慈悲佛偈: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不仅肉身成佛,且业火焚烧不损丝毫,这项奇迹震惊了所有人,消息飞速传播出去,洛阳乃至京畿道区域的信众为之动容,上至宗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无数人蜂拥到大蟾光寺瞻仰这位高僧涅槃后的庄严遗容。

    昙林的佛偈含义十分直白:只要发善心救济灾苦,则能与他一样直升极乐佛国,免受轮回之苦。

    讲经说法的影响毕竟缥缈,肉身不朽的即身佛神迹却是直观的,东都的权贵富豪们大受震撼,以河南府尹窦敬为先,公卿勋贵富商巨贾争相打开私家粮仓解囊捐献,财帛和米粮如同汹涌的洛水一般源源不断涌入,比盂兰盆节的布施更多上千百倍。

    按照昙林上人的遗言,蟾光寺不留分毫,全部用于赈济灾民。

    他让最富有慈悲心的弟子——典座师观潮继承自己衣钵,作为大蟾光寺新一任住持,以便于统理和布施财物,一切身后事安排得妥妥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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