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夜晚的禅院家并不安宁,隔着那扇薄薄的纸门,我听到好几回脚步声,和仆人模糊不清的话语。我在黑暗中把真依拖到棉被上,她的喘息越来越重,隔着衣服我都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度。

    大概是伤口发炎导致的发烧……我得确认一下她的伤口,这样才能包扎。

    但是四周黑到我巴不得自己的光头能发光。

    我摸索着寻找光源,在衣柜顶摸到什么冰冷的东西,想要拿下来确认的时候,躺在棉被上的真依忽然发出声音。

    “你在干什么……”

    我小声回答:“我在找光源,你还好吗?”

    底下传来真依咬牙的声音:“你是想要所有人都从拉门上看到你的影子吗?”

    我惊呼一声,赶紧蹲回她身边:“抱歉抱歉……但是你的伤口不处理真的好吗?”

    真依嗤笑一声:“死不了。”

    我和她都陷入了沉默,只有门外来往的仆人细细的悉索声。

    “你叫什么名字?”真依问。

    “柚木椿香,”我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我妈妈说这是我爸爸的姓,但是我爸爸好像姓禅院。”

    “他这是在外面,为了你改名了,”真依因为伤口的疼痛,轻轻地嘶了一声,“……那个窝囊废,一辈子就只为了你拼过命。”

    “你认识他?”我努力压低自己惊讶的声音。

    “有什么好惊讶的?”真依冰冷的手拍了拍我的胳膊,“你先去衣柜里找一件衣服,你现在穿成这样会被人注意到。”

    我摸索着回到衣柜前,在满是陈木味儿的柜子里寻找衣服。

    真依在我身后用沙哑的声音说:“他和家主说,不送你走他就死,他自己把自己阉了,你是他们这一脉最后的孩子……咳咳,他还不能死,因为你还没有接受他的骨髓移植,传承多年的应变无方不能断在这里,家主就只能放你走了……”

    “骨髓移植?”我从衣柜中抬起头,“这个是什么?”

    “你不知道……算了,那我现在告诉你,”真依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传承应变无方的人太容易死了,一旦死去好不容易积攒的抗性就会消失……所以他们研究出一个方法,每一代传承者都尽可能收集抗性,然后把能够产生血液的骨髓移植给下一代,血液中包含的抗性就能继承下去……真恶心,把人当成咒术的容器,一生都是为了这个咒术的延续,没有尊严……也没有自我,幸好继承应变无方的不是我。”

    我翻找衣服的手顿住了,我发现我的声音是颤抖的:“那我走了,他后来呢?”

    真依语气冷淡:“我不知道。”

    似乎我的沉默让她感觉不舒服,她又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拽着一件摸起来像是和服的衣服来到她身边,让她看:“这个可以吗?”

    真依的呼吸停了一下,她笑起来:“拿什么不好,拿禅院真希的,你先试试,估计能穿上……这件衣服是她小时候的。”

    我含糊地点点头,脱衣服的时候忍不住问她:“你和真希前辈是姐妹吗?”

    “我们是双胞胎。”她的声音里似乎多出了什么感情,我仔细去听却又没有了,“你认识她?”

    我把自己往衣服里面塞,衣服很合身。我努力回忆:“我小姨是她的老师,前几天她刚醒……她身上的疤很显眼,短发也很帅气,我一下子就记住她了。然后……她也不咋爱说话,也不笑,看起来像是有很多心事。”

    “呵……听起来我们认识的好像是两个人。”真依嘲讽道,“她的疤是什么?我认识的禅院真希没有疤啊。”

    我努力给她描述:“是很严重的烧伤,半个身体都是,小姨说她差点就没命了。”

    “哦。”真依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就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门外仆人的声音弱了,真依淡淡地告诉我:“出院子往左拐,有个下人房,你进去找一个个子最矮的女仆,她叫织子,说真依需要卫生巾,要是没有给纱布也行,然后你回来自己找一床棉被,去柜子里面睡。”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像傻子一样睁大眼,真依嗤笑一声:

    “你身上的血味儿比我还重,你就闻不到吗?快点去。”

    我啊了一声,推开拉门的时候借着月光往门里看了一眼,正看到真依半闭着眼看我,她面容秀美,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痛苦,但是肚子上赤红的外翻的伤口却触目惊心。

    月光也照亮了我的脸,真依忽然嘲笑我:“好丑,没想到你们父子两个都是光头。”

    我对她笑了:“要摸一摸吗?”

    “看起来就扎死人了……你快走吧。”

    我信心满满地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等你伤好了,我们就一起逃出这里。”

    真依嘲讽地笑了笑,她声音很轻,我隐隐约约只听到一声细微的:

    “走不了的……”

    “什么?”我想要探究,她却摆摆手,露出累了的表情。

    “你快点走吧,早点滚回你的乌托邦……我是,不会走的。”

    我连为什么都来不及问,她就闭上了眼睛。

    我走出院子,外面的灯笼已经亮起来了,眼前的一切终于不再是一片黑暗,我心想着,我能很快回去,于是我加快脚步。

    下人房里有细细的呼噜声,只有一个个子很矮的女孩坐在门口,似乎是在等什么。

    “织子,真依小姐让我来拿卫生巾……还有大概是刀伤的伤药,这个你有吗。”我压低声音。

    “你是……”那个女孩定定看着我,“小姐不可能和我要伤药的……她不想让老爷发现我们在帮她。”

    见我一脸迷茫,她摇了摇头,找到卫生巾和伤药给我,告诉我每个药的用法,还给了我一盒火柴,灯在柜子顶上。

    我快走的时候,织子忽然和我说:“请等一下,我知道你是谁,直哉大人传话给我们让我们找一个光头的女人……凌晨五点的时候,看大门的是我朋友,你让真依小姐到时候来找我,我会带你们逃出去。”

    我愣愣地点了点头,刚要走出去,织子却又叫住我:“现在出去可能会有危险,再等等吧……”

    我眨了眨眼,直到织子对我点头,我才走出去,走到院子门口,我忽然意识到这代表什么,我连脚步都轻快了一些,我可以逃出去了,我还可以带着真依一起,明天就可以。

    我忽然听到了沉闷的脚步声,和什么东西被拖拽的声音。

    朦胧的月光照在我的头顶,照在满院子白生生的小石子上,照在真依那扇薄薄的纸拉门……我看到一个带着刀的武士的影子,那扇拉门半开着,我看到刀刃如水一样的寒光。

    我愣愣地看着,手里拿着伤药,那个男人手中的刀让我恐惧中无意识后退,直到我看到真依像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一样,被那个男人拽着,一步一步,走出了房子,她的血拖在后面,成了一条血路。

    ——“走不了的……”

    ——“小姐不可能和我要伤药的……她不想让老爷发现我们在帮她。”

    ——“让真依小姐到时候来找我,我会带你们逃出去。”

    ——“我是,不会走的。”

    我想起了真依的话,我忽然从她的一切中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绝望……她要被带到哪里去?那个男人就是砍伤她的人吗?他就是那个老爷,真依的父亲吗?

    为什么不能晚点再来,等到像我一样逃出去,我们一起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为什么那个男人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

    要是能和我一起逃出去……她就不会再受这样的罪了,她也能再次见到她死里逃生的双胞胎姐妹——我能感觉到她很在乎真希,她的声音都在轻轻颤抖。

    ……可是,我的存活是建立在小姨和父亲的保护之上的,现在五条老师被封印,小姨的能量受限制,那么我就还是会被抓回来。

    啊,我好像懂了,一切都是因为我们太弱小,而对手太强大……我弱小到脱离小姨就活不下去,而真依……连她的父亲都是施暴者。

    我能指望小姨,真依又能指望谁呢?

    那个武士离我越来越近,我一步一步后退,最后奔跑着跑回了那个下人房,我似乎感到身后有真依的注视,默默无语地告诉我:“你快走吧。”

    那目光的重量,和顺平投来的一样重。顺平想要我好好学习,照顾好我单亲的妈妈,来填补他不幸失去的东西,那真依呢?她想要看到我有怎么样的人生呢?一个被父母无条件爱着,可以任性地依靠亲人的人生吗?

    我冲进了下人房里,蹲下身,痛苦地呼气,我不敢发出声音,那个矮个子的织子担忧地看着我,我近乎是哭腔:“一个带着武士刀的男人把真依小姐带走了……”

    织子却只有苦笑,她难过地说:“那是老爷……老爷要用真依小姐逼真希小姐回来……”

    “他凭什么那么做,他是她们的父亲啊!”我抓着织子的手。

    “因为他是小姐们的父亲啊……”织子抹掉眼泪,哽咽道,“你快走吧……小姐已经走不了了,我在明天看不到小姐……”

    她呜呜咽咽地拉着我,要带我去围墙边,我浑浑噩噩地被她拉着,心里胡乱冒出很多念头,我无能为力,我太弱了,我根本不敢面对那把刀……我真的有反转术式吗?我只是个普通人……小姨和虎杖……我闷头掉眼泪,织子拉着我的手更紧了。

    “别哭……真依小姐想让你走,你能逃出去,小姐也会安心。”她话音未落,我猛然甩开她的手。

    “我不走了!”我断言道,但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我不走了!走了就得逃,天天逃,日日夜夜躲着他们,就算出去买片卫生巾都会被抓住,我不接受!”

    织子恐惧地说:“但是老爷……他可是一级术师!你不逃走,你也会被老爷杀死啊。”

    我低着头跑了回去,一路上月光洒满屋檐,全世界都是安静的。恍惚间我眼前闪过了过去的一幕幕,不断被保护的我,失去了记忆,失去了父亲,眼睁睁看着虎杖和所有人的不幸,但是我却想起虎杖奋不顾身的身影,即使不幸,却还是想要拯救所有人。

    被保护的我,也想要保护自己爱的人啊。

    【三十七】

    真依的衣柜里有一把刀,我意识到这是和真希的和服放在一起的。我提起这沉甸甸的刀,大概这也是真希的东西吧。刀在月色下发着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向着人,向着真依的父亲,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砍下。

    真依的踪迹很容易找到,石子路上的血还没有凝固。我奔跑起来,和服的下摆绑着我,我又跌跌撞撞停下来,把小腿上的布料用刀扯断。

    身前传来脚步声,和沉重的拖行声,那个武士面无表情地站在路口,他的声音像是秋天的老鸦,昭示着不详:“……真希。”

    我穿着真希的和服,抓着真希的刀和那片布料,缓缓抬起头,我不知道我该举起刀还是举起那片属于真希的布料,问他为什么不放过她们。

    真依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两声:“你疯了?给我回去!”

    但是晚了,武士的长刀划破夜空,月华流转,我看到咒力在空中拖拽出长长的光华,那咒力的气焰剐到我脖子上,我的眼睛惊恐地瞪圆,后背下意识地凉了。

    然后武士发出疑惑的哼声,我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脖子上的血管还在稳定地跳动。

    “应变无方?甚已早就把骨髓给你了?”

    ……等一等,我现在有对这家伙咒术的抗性?确实,禅院家代代相传的应变无方,里面必定会有针对自家人的抗性,毕竟这个最容易养成。

    我有胜算。

    我甚至来不及呼吸,手里的刀就本能地举起来,我脑子里全是真依的伤口,父亲的背影,我知道我必须做什么了,那就是砍下去,用尽全力地砍下去。

    “铮——”武士刀和真希的刀,刀口对刀口,都发出长长的嗡鸣。

    我深吸一口气,拽着手腕提起刀,借着刀短便利,又鼓着劲儿甩了下去,武士后撤一步避开,处变不惊,我的刀的惯性把我差点带倒。

    “躲开——”真依的声音几乎变调。

    半人长的武士刀插进了我的胸口,还好是右胸,我避开得及时,但是胸口钝钝的疼痛,还是让我大脑一片茫然。

    “噗呲。”武士把刀在手里转了一圈,雪亮的刀身在我胸口割出一个口子,血沿着刀落到他持刀的手上,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漫长,我甚至能看到真依颤抖的眼珠,和武士纹丝不动的下垂的嘴角。

    我意识到我应该做什么,不然我只能看着他带真依走,手里的刀沉甸甸地压着我的手,我的血全流向四肢,但是我却感受不到温暖,我只能感觉到手里刀那么地硬,它能切开人的□□,我能用它……

    “不自量力。”武士轻轻嘲讽,想要抽刀。

    我猛然一扑,刀在肋骨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进到了我的后背,把我整个人都穿透,但是我反而感不到疼,我手脚并用地抱住了他,用我的骨头和血肉,死死抱住了他。

    武士一直阴沉的双眼睁大了,我扯着脸,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拽着刀就劈砍在他的后背,一刀……两刀……

    武士的刀在我的肋骨里咔咔作响。

    我不知道自己砍到了哪里,我只迟钝地相信我做的是对的,真依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越来越远,武士苍老的脸皮贴在我冰冷的脸上,我的血挂满了武士的刀,真依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她的腰上藏着一把枪,那把枪掉在地上,她想要去捡。

    武士用满是鲜血的手抓住我的脑袋,拼尽全力推开了我,我跌了下来,这时候才意识到我已经不能呼吸,四肢乏力,我的肺泡大概破了。

    武士咬牙切齿地骂我:“疯子,和你爹一样的疯子!”他抓着他的刀,把地上的枪用力踢远,然后把脚踩在真依手上,真依发出丝丝的痛哼。

    他的刀尖直直对着我的脸,他的手依旧很稳,我没有砍到他的致命处。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看到武士冷漠的眼神,他看我的眼神和看真依没有什么区别,我眼看着那刀尖离我越来越近。

    “她不能死……她的骨髓还没有取出。”真依在地上咬着牙,声音断断续续。

    武士的鼻子皱了一下,好像闻到什么脏东西,他的刀垂下了,然后他弯下腰,把被自己踩在脚下的真依又提了起来,让人不适的拖行声又一次响起。

    我努力睁着眼看那个武士的背影,和在他身后被拖着的真依,真依无奈地看着我,对我摇了摇头。

    “带着我的枪……那个是咒具,”她的声音沙哑,我的泪水无意识地流了下来,“滚吧,越远远好,滚吧。”

    真依的枪离我不到几米,上面还沾着血,和尘土。

    我轻轻出了一口气,刀口处的血流得慢了,活动胳膊的时候能感到血贴着皮肤,我还能感受到手里的刀的重量,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我的腿还在颤抖。

    那个武士还背对我,向前走,他根本没想到我还能站起来。

    我一步一步向前走,手里的刀重得像是牵着整个世界,真依看着我,她的嘴张张合合,最后还是没有一句话,我只看到她的眼眸像星星一样。

    我的刀砍上了那个男人的脖子。

    眼前最后的画面是闪着寒光的武士刀。

    真是的,好不容易从宿傩手里活着回来,就要死在老男人手底下了吗?虎杖刚从伏黑那里知道我还活着,一扭头又听到我的死讯……他该是多么难过,又多么善良地把我的死归罪在他自己身上……我唯独不想让我的生命也成为压在虎杖身上的一道枷锁啊!

    我想要活着,为了虎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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