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哥,我今天早上起来照镜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现在压力特别大,一把把掉头发。这两个月的头发,比我过去两年都多。”蒋文明开始跟他诉苦,企图引起他的同理心。

    “还有,我没有表演经验。戏曲和演戏,还是有很多区别的。隔行如隔山,我现在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就看大学表演教授的专业课。平时走在路上就观察那些渣男,看看他们是怎么做事说话的,模仿他们的语调。”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渣男腌入味儿了:“大数据也是可怕,以前给我推送二人转的视频,现在我一点开app,开屏都是有剧本的渣男语录。”

    他觉得这么下去,自己早晚得抑郁。

    “你怎么在路上观察渣男?”崔辽觉得有点好玩。

    “出门不帮女朋友拎箱子,自己空着俩爪子走在前面,女朋友自己拎着个大箱子走在后面。还有买东西让女朋友付钱的。还有跟对象说话没耐心,大呼小叫的。不都是渣男?”蒋文明说。

    “你这是给男同胞的生存环境,创造困难模式啊。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卷王,我们才找不到老婆。以前可都是,只要不赌博、不吸毒、不家暴,就是好男人了。”至于对女人的要求,不要彩礼、能带娃、接受男人孝顺外包、还得自己赚钱经济独立,不手心朝上才是好女人的标准,崔辽就丝毫不提了。不利于男人的话,坚决不说。

    “至于坐牢都没事儿,因为会有恋爱脑给有前科的洗白,他敢为我杀人你敢吗?□□也没事,十个男人九个嫖,他只是犯了天底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蒋文明想卖惨,引起对方的同理心,但资本怎么会同情牛马。

    “兄弟,上面这个女孩子,是你心上人吧?她今日正式演出,你都没去后台,票还得我帮你搞到,就说明你还没追上人家。”崔辽擅长打蛇打七寸,直接戳到他软肋上。

    “如果你喜欢的,是你以前那个搭档,我也不用替你费心,你自己就能追上,甚至都不用你追。只要你不拒绝,她都愿意给你洗衣服做饭生孩子。但是这姑娘,太耀眼太漂亮了,你的竞争者那么多,而且各个不是资本就是权贵,你不努力能行吗?你不努力,你连入场券都没有。”

    蒋文明被人戳中了心事,没觉脸上挂不住,只觉得泛酸又苦涩。

    但他还保有最后一点理智:“可是辽哥,我铁定是扛不起票房的,因为我没有努力的方向。最后的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我给师父打一辈子工,倒是没啥。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不会对工作挑三拣四,给谁打工不是打工?主要是让师父赔两亿,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在说反话。师父每年做慈善的钱,都不止两亿。他要存活,就得上供。至于你,你是怕失去自由,被逼着一直做你不喜欢的事,才是真的,对吧?”崔辽知道他在撒谎,所以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反将了他一军:

    “既然好男人被你拔的要求那么高,你自断后路,你觉得不赚钱,怎么给她更好的生活?还是说,你有比拍戏更赚钱的活计?”

    有倒是有,就是去带货。

    只是他没说,因为带货这活计,他更干不了。

    他把自由签给了资本,也许最后也得不到她,值得吗?他扪心自问。

    但不用问,他便已有了答案。

    “是我的问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果我能糊弄,少点责任心,也天天混,兴许我也不会这么痛苦。”就像他马上结束拍摄的这部电影,如果女主角不爱孩子,只顾自己,也不会这么痛苦。

    可他们是一类人。

    “也不是这么说的,现在你当然得努力。不过等你火了以后,那就可以摆烂了。”崔辽这话有点站不住脚,因为资本家的丑孩子也没什么努力,可是父辈给他堆的资源,龙套一辈子都够不到。

    但是草根出生,就只能靠自己逆天改命,博一个寒门贵子的前途。

    “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么卷,但是为了喜欢的人,还是卷起来吧。”

    蒋文明坐在那里,想了很多很多。

    不习惯用恶意去揣测别人,可还是觉得,谢季昌的其他徒弟,是不是也这样,被迫着给他签了卖身契。

    戏台上,董礼貌的戏份已经结束了,到了第二场程陈量行饰演的驸马《过关》一折。

    底下有戏迷断断续续的议论:“好家伙,颜值就是正义。这小旦水平很一般啊,不如普通票友,难怪京剧现在这么凉了。不是京剧不好听,是没有唱京剧好听的人。外行人一听‘你们京剧就是这样的啊’,能不跑吗?如果她是个说相声的,说学逗唱,学唱京剧,唱成这样,还能理解。但她本职行当就是京戏,以这个为生糊口的,也看不出术业有专攻来啊。”

    老爷子方才还闭着眼睛,拿着结了一层水垢的茶壶,跟着打拍子。

    这回便忍不住睁开眼睛,开始指点江山了。

    一旁有年轻一点的戏迷,提醒道:“大爷,她可是张祖徒孙的徒孙,第六代传人。她师父是周锡久。”

    “嗷?”老爷子一双混浊的老眼,立即睁得老大,泾渭分明。

    连连点头,称赞道:“年轻人继承的是好哇,不循规蹈矩,还有创新。”

    一旁的几个人都乐了,还在忍不住逗他:

    “大爷,那你是喜欢周老板咯?怎么着,您是认识他吗?”

    “我认得他,他不认得我。他的戏我都听。”老爷子说。

    “那您没看出来,今日这萧太后,就是久爷吗?”年轻戏迷悠悠道。

    老大爷还以为年轻娃娃在逗自己,立即拿出了老花镜,可惜第一场的《坐宫》已经结束了,他要等最后一折《回令》才能再出来。

    “我不信,你们肯定是在骗我。我怎么会连周老板的身段和嗓音都忘了。”

    年轻戏迷从手机里翻出了演出公告,递到他跟前:

    “喏,上头写着呢。今日演出名单后面坠着呢,小旦董礼貌的师承是周锡久。”

    戏迷新旧交替,既紧密团结在一起,又互相嫌弃。

    老的反对京剧整活,认为是不尊重祖师爷。

    年轻的则觉得老的故弄玄虚,倚老卖老,故意装逼。

    就像现在,年轻戏迷只想狠狠打老爷子的脸。

    老爷子不知是老顽固,还是真不相信:

    “我知道你们这些小娃娃厉害,会摆弄手机,保不齐就是你们p图出来,来骗我老汉的。”

    几个年轻小姑娘捂着嘴乐,到底再没人理会他了,因为台上已是全戏最精彩的一折——杨延辉过关吊毛。

    只见陈量行唱完:“适才关前盘查紧,乔装改扮黑夜行。远望宋营灯火映,刀枪剑朗似麻林。大胆且把宋营进,闯进辕门见娘亲。 ”

    翻身吊毛,扔掉马鞭——

    因为炫技没做来,全场直接炸了,“嗵”地一声,震惊夹杂着不可置信。

    陈量行宝刀不老,还是那副好嗓子。

    可年轻时行云流水的身段,却大不如从前了,跪在地上,迟了两秒才起来,动作完成的稀碎。

    从来不惯着角儿的戏迷,此刻人群里,也有人在喊:“退票!”

    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陈老板是怎么了?他才刚到退休的年龄,民国时期那些大角儿,九十了还登台呢,还能来僵尸摔。”

    “他不是院长吗?搞行政的,怎么登台啊。他这不是借职位之便,祸害戏迷眼睛嘛。那么多小角儿被压着,出不了头。他利用自己权势,为所欲为,只怕那些小角儿还捧着他。”

    “他一直就不行吧?当初拜李神仙的传人为师,还以为是文武老生。结果呢?老生都搞成这样,更别说大武生了。”

    “他以前不这样,我发誓!你去看看他年轻时贴戏的录像,那真是惊为天人,而且连李神仙的后人都说,他有先祖遗风。尤其这唱,跟听民国老唱片似的。”

    “那可能就是这两年废的,天天坐办公室、离戏台久了,玩意儿终究是生疏了,立不住脚了。”

    “可惜京剧就是这样,要求一气呵成,错了也不能后期剪辑掉。更不可能你在前面对口型,后面整个配音演员演双簧,找替身更是丢不起那人。千百年来也没有京剧找替身的。”

    这也许是京剧为什么被称之为国粹吧,就像顶尖运动员,需得时时对抗自己的身体本能,挑战身体极限。

    终于待到这出戏演完,董礼貌一向嫌弃眼泪是矫揉造作的代名词、会被人看不起,也看不起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此刻眼泪却是控制不住。

    英雄易老,美人迟暮,可她没办法接受神明陨落。

    在后台连妆都没卸,就抱着陈量行哭了鼻子:“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啊?”

    陈量行被她绑架着,也是动弹不得,不能去换行头。

    只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说:“丫头,我不服老是不行了。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是我对不起你,搞砸了你的演出。”

    原本想给她增色,却成了最大的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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