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声惊雷落下,雨声中混杂着洛舒予微弱的说话声,她眼眸明亮,唇边扬笑,握着剑柄的手往下挪动,刺白的光影从剑尖处闪过,有瞬间在剑身上映出她的脸庞。

    她不等男子有所反应,径自握住剑柄向下挪动起来,力气虚弱,挪动地缓慢,也因此给了她说话的时间。

    剑刃上流下的血水尽数收进她素白的衣衫上,她低头看了一眼,又觉厌恶,便继续抬起头仰视司清泫。

    “还要说什么呢?”

    司清泫紧握着门把手,心率快得使胸口作痛,眼前场景有些漂浮,心跳声“咚咚”地用力敲在耳膜上。

    他看着那片血,头皮发麻地不能呼吸。

    狂乱的风消散血腥味,可尽管如此,那股微小的味道还是忽略不掉,而少女脖颈上依旧渗出血水,快要染满整个衣衫领口处。

    足以见得对方的狠心。

    “你娶我是为了喜欢我也好,为了宋妙灵也好,这都不重要了。”

    洛舒予轻吸口气,眨眼后,眼底汇聚出温热的水,她不敢再眨。

    视线变得朦胧,她努力地睁大眼睛,抵挡眼睛的酸胀,好在吹入屋里的凉风叫她好过些。

    在司清泫面前哭过一次就够丢人难堪的了,她不想再有第二回。

    “我与你之间,差的是你救了我一命的恩情,仅此而已。”

    往事桩桩件件恨不得当做没有存在,她连同那份对他的仰慕也抛弃了。

    对于她药人的身份来说,谈感情是可笑的,怀揣着那份感情,更是令自己都唾弃。

    曾经让自己坚持下去的仰慕之情,如今变成了活下去的毒药。

    她与他之间,本不该生出纠缠,哪怕是他主动。

    左手握着剑柄朝外横起,剑尖直对自己的心口,她声音带上了沙哑的哭腔,却还是笑得欢愉。

    “你说别吓你,或许……”

    剑尖捅进肌肤,她全身渗出薄汗,一瞬间脸色惨白如墙,疼痛叫她瞳仁都散开几许。

    可她硬生生忍住了没喊出声,维持着这个姿势朝男子冷眼说:“这样才算。”

    暴雨冲刷屋外的一切,狂风吹过男子身上的黑袍,掀不起一丝衣角,倒是加快了衣角滴垂着雨水的速度。

    他嘴唇颤抖,朝前走动了一步,脑子已经冷静下来,试图说些什么让洛舒予放下手中的剑。

    “予儿我……”

    “别过来!”

    洛舒予看出司清泫靠近她意欲抢夺剑刃的想法,厉声道。

    少女快支撑不住自己跪坐的身躯,缓慢前倾一寸,长发缠绕上袖袍的手腕,一手包扎着白纱布,一手未着任何东西,青紫的脉络清晰可见,贴着白纱布。

    两手共同握住剑柄,疼得剑身细微晃动,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与心口的疼一起叫嚣。

    在司清泫被吼得停下脚步时,她想到了外人对司清泫的夸赞。

    夸司家三子行疾如风,出剑干脆利落,难遇对手。

    怎么会呢?

    她打断他的话,一点都不想再听他虚情假意像是施舍的语气,那么怕她死无非就是没对他心上人宋妙灵献殷勤献到最后。

    “你该把宋妙灵带过来的。”

    洛舒予眼皮半垂,说完这句后嘴角也流出了血水。

    一定很难看,猩红粘稠的血迹挂在下巴上,会不会像个女鬼?

    但她不在乎了,死了还要什么面子。

    任由一口一口往外吐血,双手始终牢牢握紧剑柄不松。

    那把长剑未斜一寸,心口的血泊泊的咕嘟往外冒,衣衫染满了红。

    雨声越来越大,快要淹没她的声音。

    雷鸣间,她凝视着司清泫未语紧闭的嘴唇,小幅度地喘气继续说:“不过没关系,你把我的心上血带给她也行。”

    眼皮费力往上睁开一分,看见司清泫眼中抑制不住的悲怒,到了此刻,他再也忍不住了,听见她的话怒吼道:“够了!”

    司清泫一拳捶在门框上,他眼眶发红,眼珠上的血丝缭绕,造出的声响隐没进雷声中。

    他咬牙沉重呼吸着,看着跪坐拿剑的人恨不得一起上去掐上她的脖子。

    即便是她不知道的欺骗,那也是他为了保她性命想出的唯一万全之策,明明只要等着养伤就好,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再忍忍!

    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她为什么还是不能明白她对他而言到底是什么……

    洛舒予呵地笑了一声,瞧,她就说他对她总没有好耐性,这才几句话就受不了了?

    “不演情爱的戏码了?”

    她语气亲昵地问,眼中的冰霜覆盖到心尖,疼痛之外还有冻人的冷。

    司清泫疲倦地阖上眼眸,万千心绪转作一声幽怨的呢喃。

    “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周旋了多久才保住她,不知道他曾因她在祠堂罚跪一月有余,不知道数月时日他对她纵容到何种地步……

    她从来不知道她对他来讲多么特殊。

    “我求你,别动了好不好?”

    他终落下泪,跟雨珠贴做一团滚落,眸光晦涩地恳切看向她的眼睛。

    那把剑身只捅进去了半指长的长度,还来得及。

    “不会有人再要你的血了,予儿。”

    洛舒予麻木地听他说话,望见他下颚垂落的泪,闷地呼出一口热气。

    “相信我,一切都交给我。”

    男子半跪下来平视着少女,一身落魄。

    屋外的大雨化作悲鸣的演奏,轰隆的雷声震得万物战栗;桌案上的烛台被风吹得快把火苗熄灭,光影愈暗,模糊了他们的视线。

    “只要……只要你活下来,我就放你离开,还你自由。”

    洛舒予拧眉愤恨瞪着他,“事到如今,你还是这么高高在上。”

    她满口的血,话都说不清,脑袋重的想直接栽到地上去。

    但她如常地直起背,撑起单薄的身子,在晃了下后稳住身形朝司清泫讽刺地轻言:“是我瞎了眼,配不上身份尊贵的司三爷。”

    大限将至,她不愿再浪费下去。

    双手握紧上好锋利的银剑,咽下口中的血水,咬牙用力刺穿自己的胸膛。

    “不用脏了爷的手,妾亲自动手替您取这心上血。”

    仇恨化开在眼眸,映着暗红金光如剑刺向对面半跪的男子。

    声音在轰隆声中决绝又狠厉,眼含后悔和恨意。

    她说:“一命还一命,我再也不欠你了。”

    胸口疼的她快要昏过去,渐渐看不清司清泫的表情,鲜血涌出,闻得到浓重的血腥味。

    剑尖接着剑刃上的血水,源源不绝滴落,撕裂心肺的痛楚让她双眼冒着白花花的雪星,衣衫不知被血浸透还是被汗水染湿,紧贴着脊背,勾勒出纤弱的身躯。

    散尽浑身的力气后,她斜斜将倒,瞳孔瑟缩一下又渐渐放大。

    雨声远去,洛舒予摸上挨着剑身的胸口,微笑起来。

    喷薄的血染红手掌,白纱布底下的伤痕崩裂。

    急促的心跳声归为安逸,她想,终于要解脱了,一切都结束了,真的太好了。

    倒地之时,她缓缓闭上双眼,仅存的画面是司清泫飞扑过来的身影。

    身躯被人裹挟着,她的心口同时被人按住,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予儿!”

    “予儿!”

    忽近忽远的声音传进耳朵,而她再没力气理会。

    喊得好吵,她听够了。

    洛舒予动了动嘴唇,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眉头平舒,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

    她无声地说:惟愿没有来生。

    凄惨狼狈,血迹一路蜿蜒到司清泫的脚下,黑袍的雨水和洛舒予的血水交融,肆虐的血腥味争夺每寸干净的空气。

    洛舒予看不见司清泫的绝望,她怀揣着最后一丝未释然的怨恨死去,心口泊泊的血水一直流啊流,流过红透了的衣衫,流过华贵绸缎制作而成的黑袍,流过门前的地板,最终流进屋外台阶下低洼的水坑。

    红痕一路扭曲蜿蜒,搅乱清澈的雨水,夜幕中,这抹不起眼的红安静地浮动着。

    闪白的惊雷又一次降下,狂风还是熄灭了烛台的烛火,黑白交错刹那,照亮了敞开门内的景象。

    穿着黑袍的男子揽抱着怀中胸口插剑的少女,少女头颈无力垂在他肩膀上,乌丝在黑袍前襟上描绘暗纹。

    而男子伸手轻柔侧抵上少女的脸庞,低头亲吻她白皙的额头。

    风听见了他哭泣的声音。

    “对不起。”

    漆黑长睫一眨,眼泪滴在少女的鼻尖,再也不会有人跟他作对了。

    风雨呜咽,夏末秋初的这场夜雨送别了洛舒予的生命和她人生中最宝贵的真心。

    司清泫抱着洛舒予跪坐一整晚,眼眶的红像是要滴血,那双未来要上战场厮杀执剑的手颤抖个不停,慢慢握上她的手。

    修长有力的指节挤进少女的指缝中,与她十指相扣。

    远远看上去是一对一生一世厮守的相爱之人。

    雨下了一整个晚上,司清泫一夜未合眼,静静地再也没说其他的话。

    晨光升起,院内的仆人谁也没敢靠近他。

    司清泫看上去冷静极了,冰冷着脸吩咐仆人取来一盆热水,随后亲自替洛舒予擦拭。

    一盆盆混着血水的热水由屋里往外端,院里只剩仆人来回游走。

    他替她擦拭掉血迹,为她换上干净的衣袍,抱她乘坐马车回到了司家。

    药人之死震惊司府上下,司清泫不顾母亲的阻拦,硬生生为洛舒予立上正妻的牌位。

    若有仆人阻拦,他便提着最锋利的剑横在对方的脖颈上。

    若是司夫人阻拦,他便将那把剑横在自己的脖颈上看着对方一言不发。

    不知司清泫动用了什么手段,逼得长公主未敢对此事说一个不字,连带着宋妙灵也被逼得压下所有顽劣的话。

    七日后,洛舒予以司清泫正妻之位下葬。

    民间又开始传唱司家三子对洛家庶女一见钟情的故事,熟识司清泫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不仅升洛舒予为正妻之位,还断言绝不再娶,甚至明面上参与到跟长公主对立的党派中。

    堂堂司家嫡三子怎可为一死了的庶女妾室做到这种程度?!

    只有叶星舟来看过一次司清泫,他对着废寝忘食参与朝堂之事的司清泫道:“我还以为你下一个要清算我呢,恭喜啊,你也有报应的一天。”

    那时候已经离洛舒予去世快一年,司清泫习武的身子变得多病,时常咳血,也许是那个雨夜留下的病根,当初发烧了近三天。

    司清泫对于他的嘲讽头也未抬,眉眼间春风得意的少爷神姿消散不见,清俊凌冽的桃花眼一掀,执笔的手顿住。

    他盯着叶星舟腰际的玉佩,眼底的黑青浓重,却见消沉的眸色一亮,轻声问道:“她曾要送我的那枚玉佩,是不是在你那?”

    竟是对叶星舟嘲讽的话置之不理。

    叶星舟嗤笑道:“看来真是疯了。”

    他说完就走了,夜里却拖珍笙将洛舒予交予他抵消恩情的玉佩送到了司清泫的府邸。

    这一面是两人活着相见的最后一面。

    此后,长公主一再失势,宋妙灵暗中勾结叛国奸臣的消息流出,龙颜大怒,彻查此事为真后,将宋妙灵赐死。

    离洛舒予去世一整年的前一天,司清泫挖到了洛舒予埋在司家后院角落土地下的木盒,里面放着完好无缺的双人木雕品。

    男小人微微弯腰背着女小人,女小人亲昵地蹭着他的耳朵搂着他的脖颈在笑。

    “……”

    明明只隔了不到两年,却好似过完了一生。

    隔日,在洛舒予忌日的早晨,司清泫给她烧了纸钱。

    他说:“你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三个月后,一场大雪洒落人间。

    长公主因造反失败入狱,皇帝病危将去,立下遗嘱继位给太子。

    长公主到死都在喊冤,皇帝驾崩,叶星舟辞去太医官位。

    其中多少手笔来自司清泫外人不得而知,只知道这位即将如日升天的太子幕僚死在了大雪中。

    为他收尸的家仆发现了他手中紧攥的玉佩,怎么扣也扣不开交握的手指。

    站在家仆身后的叶星舟默然转身走了,珍笙上前道:“三爷说要和这枚玉佩一起下葬。”

    “那这个木雕……”

    珍笙温和地开口:“一样的。”

    他半垂眼望向地上躺在雪中着白衣的司清泫,神情有些悲悯。

    “请将三爷与洛娘合葬。”

    “这是三爷临终的遗言。”

    天地茫茫,白雪结霜,旧朝已去,新朝当立。

    司家三子和洛家庶女的故事仍然相传,至死不渝的爱情被世人称颂,那场夜雨无人知晓,徒留佳话。

    本该如此,可惜天不遂人愿。

    两人的祈愿皆未实现,上天是仁慈又残忍的,故事落笔的句号悄然消除,固执地倒回时间向人间投入两抹魂魄。

    似是一切如新,早春时节,春雨如酥,天光显现,万物晴朗。

    花朝节将临之际,世间百姓为筹备节日纷纷忙碌起来。

    一切都回到最初的起点。

    夜雨冬雪作序,命运对洛舒予说,你要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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