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花朝节至。

    清晨曦光穿梭过云雾照亮世间,天寒渐褪,树枝青叶上积攒一夜的露珠被曦光照得明澈发亮。

    风一吹,青叶一晃,停留的露珠再也挂不住地坠落下去。

    林间簌簌,一行飞燕划过,燕羽乌黑光滑,载着熹微和清鲜的风带向远方。

    由长公主一手操办的皇家花朝宴如期在京城郊外偏远的西凉山上举办。

    此次受邀者比往年多了一倍有余,不仅达官贵族可前去赴宴,还有书香门第也可前去;就连城内排行前列的经商世家也收到了邀请函。

    虽以少男少女为主,将互相交流、结识以作联姻之好的想法摆在明面上,但更多的是有意看清其背后身家在朝中立足的局势划分。

    皇帝年近六十,膝下六子,有五男一女;最大的今年虚岁三十,稳坐太子之位已有五年;最小的今年才不到十四,是唯一的明溪公主。

    国师入宫二十五年,一直为皇帝炼制仙丹,可惜皇帝自幼便身弱,每年一粒长生丹吊着龙气,其它丹药吃了更是辅助之效。

    故而至今,众人都等着太子继位,都觉这是铁板定钉的事。

    然不知皇帝生了什么念头,二皇子最近正得龙宠,隐约传出皇帝要废弃旧太子、立二皇子新太子的说法来。

    太子承制皇帝之意,同长公主尊崇国师玄术炼丹之法,若他继位,国师地位只会更升不降。

    可二皇子自入朝政,就敞言国师玄术乃百害而无一利,早日废弃为好。

    现下二皇子得宠,朝中众人不免揣度圣意。

    皇帝龙体欠安,一日不如一日,已经许久不早朝了。

    作为皇帝唯一亲姐的长公主,此次亲得圣恩,一人全权操持百花宴,一言一行皆受人瞩目。

    听闻久居深宫之中的国师也会前来宣言祝欢,朝拜花神,为圣上祈福,祈天下之盛平。

    今日皇家花朝宴,参宴者只多不少。

    放眼望去,从山脚到山腰的林间山道上,一行又一行的人马源源不绝朝上前进。

    早些年前就在西凉山靠山峰之处建立皇家殿院,不过以往都是皇家内部偶尔设小宴来此赏景游山,今日是头一回对外人通行。

    路上除了络绎不绝的人马,还有从未间断的喧闹声。

    文武百官得闲的都来了,有些半道相遇就开始一路攀谈;不过谁也没敢在众人前谈及政务,更不敢谈当朝局势,只能絮絮叨叨谁家女儿未嫁、谁家儿郎及冠还未娶妻,颇有互相牵线的苗头,倒合长公主之意。

    长队快末端,洛家五辆马车缓缓行驶,他们前后也都是城中有名的商贾之家,但洛家是其中名气最小、家族财力最薄弱的一家。

    因此洛家家主洛永宏既是不安又是庆幸,按理说他们家是够不上入宴资质的,可宴贴确确实实送到了洛府门前。

    难道是妻子在朝的远亲暗中提携?

    不过这事不能专程跑去问,搞对了还好,搞错了岂不是尴尬?所以洛永宏接过宴贴,打算三日后到宴会上与妻子一同再找那位远亲会会面,悄悄试探一二。

    不论真相如何,这对洛家来说都是极其好的,借着此次宴会跟各家打交道,打打名声、做做生意,而且这是给自家庶女寻个好夫家的好机会!

    怎么着都不会错过。

    自收了宴贴,洛永宏三天内叮嘱了洛舒予无数次要好好表现,不要令她故去的娘亲失望,同时做好各种筹备,向京中有名的裁衣坊定制全家的衣裳。

    不光如此,他还拨给妻子额外的钱款,让妻子带洛舒予去梳妆阁选置精美的首饰。

    他对洛舒予说:“你寻个好夫家,做不成妻,做个妾,福分也是极大,好好把握。”

    这话让一旁的嫡妹听到了,呵呵呵的笑了好半天,那双轻蔑眯起来笑的眼睛将洛舒予看耗子似的从头看到脚,她什么都没说,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洛永宏瞪了一眼她,轻叱道:“谁能跟你一样,懒得这也不会,那也不想学,要不是你阿娘疼你,怕你嫁不出去,为父早就帮你定亲了,还能等到现在?”

    嫡妹挽着洛永宏的胳膊,他坐在椅子上,她就倾斜倚靠在椅子扶手上,半弯的腰向前一探,蹲在地上娇小的一团惹人疼爱。

    听见话题拐到自己身上,不乐意的撇嘴,撒娇般地摇晃洛永宏的胳膊,嘟囔道:“我才十三,急什么,爹爹这么早都想把我嫁出去了吗?爹爹也舍得?”

    话音清灵打转,站在屋子中央的洛舒予微微低头一言不发,神情无波,任由这对父女互相逗笑打趣。

    嫡妹的性子是她怎么也学不来的。

    “你说呢?要是像你姐姐般温情达理、知书识字、能有嫁给王家二子的运气,爹爹也不至于会成日操心你是不是去哪儿捣乱了!”

    这里说的当然不是不把她当洛家人的庶姐洛舒予。

    温情达理?

    洛舒予无聊地悄悄脚尖踩地,心想指着她鼻子骂她扫把星的那位嫡姐么?

    嫡姐洛温撒泼起来可比她的亲妹妹洛巧禾厉害多了,洛永宏把洛温拎出来给洛巧禾说真是大材小用了。

    至于王家二子?

    那是洛夫人,即这两位亲姐妹的嫡生母花了心思求出来的,将洛温以妻位嫁给了比洛家地位高上不少的煅器王家已有二十八的二子。

    说来说去,洛家是不会允许这对嫡姐妹去谁家受苦做妾的,只有指望着洛舒予一人攀上谁家高枝,做妻是没奢望过,做妾求个荣华富贵将洛家往上捎捎倒是有可能。

    晚上回房,洛夫人身边小丫鬟绿果就送来了皇家百花宴“高枝”子弟的名单画录。

    洛舒予礼数周全地收下允诺会细细看完记下,待绿果一走,把厚厚一册东西扔到了书桌角落。

    比起洛舒予寡淡的性子和乍一看并不会惊艳人心的长相,她的嫡妹洛巧禾显然更符合洛永宏的期望。

    毕竟洛巧禾年仅十三初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如雪如玉的细腻肌肤,一双眼波动荡的狐狸眼,桃腮娇粉,唇红如樱桃,偏稚气未脱,眸中生出一股脆生生的胆怯与鲁莽并行的神情,将妩媚的姿色冲淡许多。

    个子不高,行事跳脱,不爱学习也不爱学女工或者其他技艺,十二岁就会坐在墙头上对着隔壁府的十七岁少年犯花痴,今十三更是爱与同龄少郎游玩交好,芳心许了又许。

    甚至有回闹得两个十五岁少年为她打架。

    攀高枝?

    怎么想怎么也该是这位嫡妹更有天赋和把握。

    要不是洛永宏和洛夫人紧紧派人在屋外盯着她,她就把那堆东西扔给洛巧禾了。

    风清月亮的夜晚,入夜难眠。

    说不上生气,也没有对宴会抱有任何激动的心情,她只是心绪有点烦躁,便重新起夜点灯,弹了半宿的古筝。

    最后,她趴在一旁的桌案上睡着了。

    然后洛舒予久违的梦到了逝去的亲娘,那个讨厌她、恨不得不生她的血肉之缘的生母。

    生母的眼神还是如刀子一眼眼剜在她身上,她听到对方说:“你最好能为你弟弟求个好前程,不然我来找你索命,生你也就只有这点用处了。”

    “好好长到十五,也该知恩图报了吧。”

    “……”

    惊醒的洛舒予一摸脸,淌了满手的泪水,生母还说了其他许许多多咒骂的话,刺耳难听的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只不过现在对方不会在因她习琴不好就打她数个板子了。

    天已经明亮了,白花花的光糊在窗户上,她朝手上看去,另外一只手里还紧紧捏着一本琴谱。

    唉,师父也不在了。

    看来怎么也躲不过百花宴了。

    昨日收下宴贴,洛永宏便派奴仆快马加鞭赶往吴城学府通知家中的长子和次子——洛舒予的十二岁的庶弟和十一岁的嫡弟,把他们接回来。

    望子成龙,洛永宏也把期望放在了这两个儿子身上,恨不得家中出个读书天才、早日考取好功名当大官。

    所以在隔壁府男丁同样的年纪在悠悠晃晃跟洛巧禾玩耍的时候,这俩已经在学府中读了一年书了。

    平日一周回来一次,一次呆一天,一天三顿大鱼大肉。

    只是这么个急迫的溺爱法,洛舒予也没能从这两个弟弟身上看出有什么好前程的苗子。

    受母亲影响,庶弟一见她就要愤恨的嘲讽几句;而嫡弟,则受洛夫人的影响,一见她虽不说话,但全身都透露着跟你说话我便掉身价的嫌弃之感,自始至终都不愿搭理她,显少拿正眼瞧她,更懒得拿侧眼看她。

    有时候,洛舒予会觉得这个嫡弟是家中最好相处的,因为压根不需要相处。

    在宴会到来的前三天,洛舒予在家中受到了比以往十五年相加起来还要多的关怀。

    洛夫人温和的笑着做面子,领她买首饰,帮她参选衣裳,虚伪的面容下是将她当物件的打发。

    洛永宏双目有光的夸赞她,前天夸她温婉,昨天夸她琴没白练,今日夸她能文能写一手好字,要是个儿郎该如何如何的有抱负。

    总之明晃晃、暗地里都把你可要把握住这次机会攀上高枝,我养你就没白养。

    十五年没对她夸赞过一句的父亲,因皇家花朝宴,细细地看她了一遍,露出赞许的期望目光。

    而洛舒予一面如常地对付着,一面心中冷笑连连。

    许是洛永宏说了什么,连咒骂她把母亲害死了的庶弟,也难得的吐出一句“好话”

    来。

    “喂,你知道的吧,这是你嫁出去最好的机会了,可别连个妾都当不了,你一定要好好表现啊。”

    这么长一句话,没说一个脏字,洛舒予左耳朵听见右耳朵出,温声道:“你也在学府学的像个样子了。”

    没听出来洛舒予在嘲讽的洛子怀鄙夷地嗤笑道:“哪像你,父亲专程给你请夫子教习,你把她也克死了。”

    那瞬间,洛舒予真的想举起厚厚的画册名录砸到他头上。

    深呼吸几口,她挂着适宜有礼的假笑,轻声笑:“对,下一个就该轮到你了。”

    洛子怀气地脸红,想咒骂,看见走过来的父亲咬牙闭嘴没再争执。

    趁着洛永宏没走近,她又小小的补充了一句。

    “当然,把夫家也克死也好,这样洛家一个都跑不了。”

    “你!”

    不参与二人交谈的洛舒予嫡弟洛宁舟也忍不住地说:“你蛇蝎心肠迟早要遭报应。”

    洛舒予像是没听到似地,半弯身朝走到几人身前的洛永宏行礼。

    洛永宏看见一身青蓝锦裙的洛舒予满意地点点头,望见她头上辉月银簪,夸赞道:“不错,好看。”

    然后对几人道:“你们先上马车,舒予坐中间那辆,等会儿待禾儿来,咱们就启程。”

    天蒙蒙亮,行程被贪睡的洛巧禾拖延小半个时辰。

    洛舒予坐在车厢里闭眼假寐,终于要睡着时,车帘被人掀开,大片明亮夹金光晃地她清醒过来。

    睁眼一看,她的嫡妹穿得比她还鲜亮,桃粉的嫩美,鹅黄的蝴蝶扑朔其上,当下最流行锦纱流苏裙。

    头上扎着两个牛角包,戴着精挑细选名贵的朱钗簪花,整个人不用粉饰,便胜被迫打扮一点的洛舒予许多筹。

    “你这么打扮也没好看到哪里去啊?”

    洛舒予笑笑不说话,身姿板正一动不动。

    “难为我娘特意给你选名贵的发饰,又帮你挑选数件衣裙。”

    洛家呵护宠爱的小女不会顾及谁的面子,骄横地嫌弃出声:“我爹到底怎么指望你去攀高枝的?”

    洛舒予还是笑。

    “你知道司家三郎吗?”

    洛巧禾想起自己有幸见过一次传闻中的翩翩郎君,不由心神一荡,捂着心口提醒道:“就是将军府上的三子,长得春风柔漾,风姿绰绰,听说舞剑如天将下凡。”

    “就他,你不用打他主意了,他绝对不会看上你的。”

    说罢一副还不感恩言谢的表情看着洛舒予,她可是好心劝告,高枝也是分能攀的和不能攀的,像司清泫这种,尤其长公主之女心悦的,是怎么也不可能攀上的。

    别硬攀高枝,触着哪位霉头,全家都完蛋了。

    洛舒予忍不住啼笑一声,洛夫人给她的画册名录里压根没这个人,不知道洛巧禾是太看得起她还是非要提个人来刺她。

    她不会感恩言谢,也不会谨慎惶恐,她只是靠着车厢侧壁,一边掏出袖中琴谱,一边淡声道。

    “是么,看来小妹有希望。”

    洛巧禾被这好似夸赞或鼓励的话,弄红了脸颊,桃粉霎时变成了红霞。

    而洛舒予无心观察她,早已看琴谱看得专注。

    马车动起来,除了洛舒予,谁都在关心宴会的洛家,踏上西凉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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