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完朝事,日已西斜,沈庭燎踏着夕阳斜晖登上层楼,脸上表情沉静肃穆,全然没有之前的和善可亲。他坐在亦鸿玉面前,端起孙季为他倒的茶水,眼盯茶叶道:“说吧,你想做什么。”

    亦鸿玉道:“劝你退位。”

    沈庭燎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双眼看向亦鸿玉,眉毛一挑。亦鸿玉见状说道:“孩子,逃吧。”

    孩子?

    沈庭燎哈哈大笑,对亦鸿玉说道:“可笑,朕为什么要逃?孙季,你没给亦大人吃饭吗?都饿得说胡话了。哈哈哈!”

    亦鸿玉看着他,目光里突然生了些怜悯,轻声道:“沈伯益做那些事的时候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走到今日,是你父亲遭的孽,也是时势所逼,论源头,这怪不得你,可现在,你有选择了。走吧,不然等皇孙攻破王都,你必当成为这一切罪恶的承担者,所有的罪孽,包括你父亲的,都会施加在你身上,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公平?”沈庭燎忽然想起很多往事,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丝稍纵即逝的苦笑。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桌上的茶盏,满不在乎地说道:“浅听这些话,朕当真有些感动,可仔细想想,朕若是走了,延城无人镇守,军心大乱,陆云铮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夺下延城,朕这不是把江山拱手让人吗?亦大人,你这招以情制敌,用的妙呀。”

    亦鸿玉道:“你就如此贪恋这个位置?”

    沈

    庭燎道:“不是贪恋,而是我与它已融为一体,离开它,我就找不着自己了。”

    亦鸿玉诧异道:“什么?”

    沈庭燎站起身,走到护栏前,双手负后,面对被风吹皱了的湖面说道:“你说的没错,父亲做那些事的时候,我尚且幼小,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成为太子后,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可是那又怎样呢,我就是为这个位置而生的。当太子的时候,要学怎么坐上它,坐稳它,成为皇帝后,要学会怎么运用它,稳固它,我的所有光阴和精力都与它息息相关,亦大人,你告诉我,离开了它,我该去哪儿?我又是谁?我这二十多年的岁月和遭受的苦难又算什么?”

    亦鸿玉看着沈庭燎,突然觉得脑中冒出的那些大道和劝谏之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它太空白了,而沈庭燎又太具体了,就像一个从未遭受过苦难的神仙突然出现,高屋建瓴地让一个浑身淌血的乞丐怜悯众生。亦鸿玉深深叹息,最后说道:“或许,你会找到真正的、你想过的人生。”

    沈庭燎再次哈哈大笑,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晚了!无论我做没做那些事,我是他的儿子,我享受了他罪责带来的成果,就必须承担他所犯下的恶果。而且,我也做了不少事。亦大人,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派人寻找你的踪迹,结果都是无疾而终,想来你藏得很深,与世隔绝,自然也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知道了,你就不会说这些话了。佛家讲明心见性,直指本心,可我生来就活在惶恐和害怕之中,或许从来就没见过自己的本心,现在也见不着了。我不无辜,我知道,无论前因如何,我坐上了这个位置,并且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我就不会轻易退下。而且为什么陆云铮一出现,我就必须让位,就因为他是陆氏皇孙吗,皇族正统吗?”

    沈庭燎转过身,神色坚毅,目光如隼地盯着亦鸿玉,继续说道:“可论政绩,悼帝都做了什么?在我父亲入朝之前,他就是个沉迷酒色,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让江山风雨飘摇的昏君,反观我父子,不管是用了什么手段夺得皇位,你只看这天下,是不是物阜民丰,百官恪尽职守,百姓安居乐业。你去问问百姓,他们更愿意谁来当这个皇帝。”

    亦鸿玉摇头叹息道:“可你是真的勤政爱民、心怀天下吗?当你击败皇孙,再无人能够威胁你的皇位,你高枕无忧的时候,你还能如此兢兢业业,一心为民吗?沈庭燎,你自己想想,你现在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你真心如此,还是只是为了获得百姓信任的手段?”

    沈庭燎冷笑道:“只要结果有利,又何必在乎目的。而且你就如此断定,我不会成为一代明君?”

    亦鸿玉道:“明君不会用暗武卫监视百官黎民,明君更不会给他们随意抓捕甚至处死他人的权利,明君当是听百言纳百谏,虚怀若谷,而不是残杀与你不同的声音,驱逐以天下为道的良臣,让朝堂成为你的一家之言!沈庭燎,你若是明君,就会纠正自己父亲的错误,而不是变本加厉一错再错。你不会成为明君的,你是和善在外,阴狠在内,你的世界太黑暗了,你的心里也太扭曲了,一旦挣脱束缚,你会变成什么样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又谈何政治清明,天下大治!”

    沈庭燎怒火冲脑,上前一步大声呵斥道:“亦鸿玉你找死!”

    亦鸿玉争锋相对道:“我来此,就没想过活着离开。”

    随着沈庭燎刚才的怒吼,楼下的侍卫早就冲了上来,手持兵器对着亦鸿玉,只等皇帝一声命下,就让他命丧当场,可沈庭燎只是胸膛起伏几下就平息了怒气。他挥手让侍卫们下楼,随后对亦鸿玉说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我会让你活着,让你亲眼看着陆云铮被我打败,让你的正统皇室梦碎而无可奈何,我更要让你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成为一代明君!什么大道理也不用讲了,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世间从来都是成王败寇,哪个朝代的更替不是如此,就只有你们这些迂腐的人,讲究什么正不正统,守着一个腐臭发烂的摊子还要以死尽忠,愚蠢!你瞧着吧,等我的孩子坐上皇位,孩子的孩子也坐上皇位,到那时,我沈氏,就是正统!孙季,把他押下去,关在廷尉府,告诉穆晟,千万别让他死了!”

    “是,陛下。”

    沈庭燎双袖一甩,大步走出了翠云楼。待他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后,孙季起身,吩咐楼下侍卫上楼。看着被侍卫控制的亦鸿玉,孙季摇头叹息道:“你呀,真是读书读傻了。”

    亦鸿玉瞥一眼孙季,语带不屑道:“阉人岂敢言书。”

    孙季一愣,随机暴怒道:“给我押下去,先饿他两天饭!”

    亦鸿玉满脸冷笑,被侍卫押着走了。

    是夜,天冷凄清,廷尉大牢更是湿冷得可怕,亦鸿玉摸着微微生疼的膝盖,坐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望着狭小窗口露进的一丝月光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牢房外突然响起窸窣的脚步声。亦鸿玉起先并不在意,直到脚步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他的牢房外,他这才转过头,看见了来人。

    “你们?”他有些惊讶。

    来者有四五人,为首者正是白天自称他学生的张大人。

    张大人其实并不是亦鸿玉的学生,而是顾塬的学生。不久前亦鸿玉入王都,薛凤钗就联系上了公公和丈夫的学子们,并说明了来意。这些学子深受顾氏父子的影响,并且有些早就暗授机宜,知道自己要为皇孙回归出一份力,因此当他们知道得知亦鸿玉入都的目的,不仅纷纷表示赞同,还兴奋不已,巴不得立马就行动起来。于是在做完一切准备之后,就出现了今晨在宫门外的一幕。

    “先生,您受苦了。”张大人带着其他学子,对亦鸿玉深鞠一躬。

    亦鸿玉惊讶道:“你们怎么进来的?”

    张大人说道:“是穆晟放我们进来的。”

    亦鸿玉再次惊讶:“他?”

    张大人点头,轻声说道:“他并没有亲自出面,但我们进来时守卫没有多加阻拦。我们本怀疑他是不是请君入瓮,所以观察了很久,没有发现异样。他应该是真心的。”

    亦鸿玉闻言叹道:“哎,他也是受女儿所累啊。”

    张大人道:“先生,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先想办法救你出来吧。”

    亦鸿玉摇头道:“有沈庭燎看着,穆晟敢放你们进来,却绝不敢放我出去。你们且等一下。”说着,他脱下外衣铺在地上,用力咬破手指在衣服上奋笔书写,牢外人见状,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心生不忍,可一股混杂着沸腾热血的敬佩之情又油然而生。他们就在这矛盾的心绪中静静等待着,直到亦鸿玉写好血书,郑重地交给他们。

    他们接过血书,感受到上面的余温,热泪盈眶道:“先生……”

    亦鸿玉用了不少血,有些头晕眼花,便坐在地上,挥手道:“走吧。”

    “可是……”

    “二十多年前我逃了,现在,不能再逃了。如果我的死,能唤醒那些装睡朝官的良知和勇气,能让更多百姓得知沈氏父子的真面目,我心满意足。快走吧,不然被沈庭燎知道,就走不了啦。”

    学子们手捧血书,挥泪拜别亦鸿玉。在他们走后,亦鸿玉站起身,扯下腰间缕带,跳了几下,终于把它挂在了牢房的房梁上。他笑了笑,搬来房里的用来排泄的木桶,踩上去,踮脚试了好几次,终于把脖子挂了上去。浮云飘过,遮住了明月的清辉,也遮住了牢房里的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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