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衣紧咬下唇,沉默着。

    忽听“哗啦”一声,一阵旋风卷着急雨,呼啸着闯入屋内。

    风中,她的黑发零乱飞舞,衬着惨白的脸色,仿佛一缕黑夜的幽魂。眼底,有一点迷惘而凄楚的神情,声音幽渺,几不可闻:“自从王爷在云雪峰上救了翠衣,翠衣这条命就是王爷的了……”

    她咬咬牙,毅然仰起脸,飞扬的黑发中,眼眸仿佛火焰一般燃烧起来:“翠衣对天发誓,若是图谋不轨,辜负了王爷的信任,定当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

    又一阵疾风卷过,桌上的风灯晃了几下,灭了。

    四周一片浓黑,沉寂得令人压抑,天地间仿佛只余下这肆虐的风雨,无休无止地翻腾着。

    黑暗中,欧阳逍的眼睛隐隐闪着光,由冷硬渐渐变得柔和,仿佛坚冰终于融化了一角。

    他极慢极沉地说:“本王就同意你留下,但你的一举一动都将有人严密监视,若有不轨之心,你该知道后果,如果连累了你家小姐——”眼中的光突然变得锐利,冷凝如刃。

    翠衣庄肃地磕了个头:“请王爷放心,翠心一心想要照顾小姐,怎敢再做什么来陷她于险地?”

    “你明白就好!”欧阳逍缓缓点头,示意她,“跟我来,去看看你家小姐醒了没有。”

    翠衣大喜过望,忙从地上起来,跟着欧阳逍来到绿萝房中。

    房里已经升起了火盆,只因绿萝又开始发冷,她脸色青白,抖得像风中的残叶,即使在昏迷中,也不住地叫着:“冷……好冷……”

    莲儿、金七爷正在一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见欧阳逍,方松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欧阳逍已几步抢到床前,将绿萝连同被子一起搂在怀中,搂得紧紧的,用自己的体温给她暖着,嘴里柔声安慰:“萝儿别怕,哥哥在这儿呢,你一会儿就不冷了。”

    听到他的声音,绿萝渐渐安静下来,似乎他的体温真的让她感到暖和,她终于停止了颤抖,又安稳地睡去。

    欧阳逍转过头来瞪着金七爷,压低声音责问:“她这个样子,为何不叫人禀报我?”

    金七爷惶恐回道:“卢神医说这是正常反应,用不着惊动王爷,他正在煎药,等小姐喝下药就没事了。”

    正说着,卢神医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翠衣忙上前去接:“我来喂吧!”

    卢神医望着欧阳逍,后者点了点头,他便将碗交给她,小声叮嘱:“药有点烫,记得吹一吹。”

    翠衣端着药坐到床边,欧阳逍依然搂着绿萝,让她靠在自己胸前。翠衣舀了一勺药,轻轻吹了吹,确定不烫了后,慢慢送到绿萝唇边。谁知她牙关紧咬,怎么也喂不进去。欧阳逍无法,只得捏着她的下巴,轻轻掰开,刚喂了一勺,便全都流了出来。

    欧阳逍英挺的眉头重重拧起,绿萝一向都怕苦药,昏迷的时候更是抗拒。一连喂了几次都没成功,他急得眼睛都红了,一把夺过药碗,也顾不得烫,先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俯下身去,口对口地将药渡给她。

    她还想挣扎抗拒,却被他牢牢封住唇舌,又叩开牙关,一大口药终于长驱直入,流进腹中。

    翠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这人怎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小姐如此无礼?

    却见他一脸焦急之色,没有丝毫想要趁机占便宜的意思,只是单纯地喂药,见她终于咽下了苦药,紧蹙的眉头方才缓缓松开,稍稍舒了口气。

    这样一折腾,绿萝也醒了,一睁眼就对上欧阳逍危险的眼神,不觉害怕起来:“哥哥,你——”

    “你若不乖乖喝药,哥哥就再像刚才那样喂你!”他狠狠地撂下这句话,眼中饱含警告之意,让她顿时噤若寒蝉。乖乖接过碗,药已不太烫,味道却闻之欲呕,但在欧阳逍威逼的眼神下,她也只得心一横,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这药好苦,苦得她眉毛眼睛都皱成了一团。

    莲儿赶紧奉上早备下的蜜饯,欧阳逍拈起一块放入她嘴里,顿时化开了一片甜。他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柔声问:“你觉得好些了么?”

    绿萝点点头,一转眼却看见了坐在床边的翠衣,吓得连忙躲进欧阳逍怀中,颤声问:“她、她怎么会在这儿?”

    欧阳逍轻抚她的秀发安慰她:“翠衣以前就是你的贴身丫环,只因犯了错才被关进牢里,现在她已经认错,哥哥决定还是让她回到你身边服侍你。你以前对她再熟悉不过,也许她能帮你慢慢想起过去的事。”

    绿萝正犹豫着,翠衣已跪在地上,重重磕下头去:“小姐,奴婢一时糊涂,害你淋雨受寒,心里后悔得要命,只望小姐能原谅奴婢,让奴婢留在小姐身边,好好服侍你,以此赎罪!”

    “可是我已经有莲儿了。”

    “莲儿一人怎么忙得过来?”欧阳逍说,“我早就有意再给你指个丫环,翠衣服待你这么多年,你的习惯爱好她都一清二楚,由她照顾你再合适不过。”

    “那……好吧。”绿萝迟疑地点了点头。

    翠衣喜上眉梢,又重重磕了个头,方站起身来,动作娴熟地为绿萝擦脸净手,绿萝想要什么,一个眼神她就能明白,马上拿来给她。

    见对方这样妥贴周到,绿萝不由得露出笑意,对她敌意大减。

    欧阳逍也禁不住感叹,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形成的默契,是什么也替代不了的。如果说起初对留下翠衣还心存疑虑的话,现在他也放心了许多,毕竟再也没有谁能像翠衣那样了解绿萝,且对她忠心耿耿了。至少,她永远不会伤害绿萝,只会不顾一切地保护她。在这非常时期,他的确需要找一个绝对忠心的丫环来照顾萝儿,翠衣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喝了药,绿萝疲倦地合上眼,很快又沉沉睡去。欧阳逍拭了拭她的额头,已不似先前那般滚烫,心下稍安。

    挥退了众人,他呆呆地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面容,心中后悔,无以复加。

    为什么不能相信她?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试探她?为什么明明深爱对方,却偏又对这份感情犹疑不决,毫无自信?

    他轻轻伸手入被,找到她的手,握住。

    她的手心很烫,他的却是冰冷,但很快就热了起来,一如每次看到她、想到她时,心底便会涌起的那股暖意。

    她是他热的源头,是温暖他生命的一束光,他怎能用怀疑的冰刃扼杀她,亲手毁去自己唯一幸福的希望?

    他深邃的眼里明白镌刻着伤痛与悔恨,牢牢望定她,目光仿佛纠缠了几生几世,融进了血脉一般。

    “我再也不会试探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喃喃地道,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下定这样的决心后,突然有了种抛开一切的豁然。

    原来,要相信一个人,其实很简单。

    只要你爱她,足够多的爱,足够深的爱,你就会相信她,无条件地,全身心地!

    就像扑火的飞蛾,看到的只是光的明亮与美丽,却看不见那灼人的热量、致命的火焰……

    铜漏流沙,已近四更。

    夜阑人寂,天寒地冻,他静坐着,独自对着一盏残灯,守着一个飘摇的、时明时暗的希望。

    残灯无焰影幢幢,暗风吹雨入寒窗。这个雨夜似乎格外寒冷,风将虚掩的窗户吹开了一点缝隙,冰冷的雨丝飘了进来。

    欧阳逍站起身,想去关窗,却赫然看见窗外站着一个黑衣人。雨水在他身上汇成小溪,还在不停地冲刷着、流淌着,他却巍然不动,仿若石雕,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逼人的冷气,仿佛已融入这暗沉的雨夜。

    “‘影子’?”欧阳逍惊诧地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影子”沉默着,良久,方问:“她还好吗?”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像忧伤的河流上泛起的点点银光。

    “喝了药,已睡下了。”欧阳逍目光烁烁地盯着他,“这么大的雨,你又何苦?”

    “若非在下失察,她也不会受伤。”

    “影子”的声音充满自责,还有一丝尖锐的痛楚。先前那假扮赶车老者的正是他,若非这一场疾雨,若非绿萝毫无预兆地跳车,他也不会在猝不及防下,眼睁睁地看着她受伤。

    想起当时抱起全身冰冷、腿上流血的她时,那份惶恐无措的心情,他忍不住闭上眼睛,掩住那一闪而过的悲伤。

    “淋点雨,心里好受些。”他轻扯嘴角,露出一个自嘲般的笑容,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欧阳逍怔怔地盯着他,然后转过头,看床上静卧的绿萝。她的睡颜恬静,仿佛一粒小小的珍珠,被厚软的棉被紧紧包裹着,在灯下淡淡地放着光。

    她就是这样一个发光体,身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即使冷漠如“影子”,竟也会为她牵肠挂肚,为她甘愿站在这里淋一夜的雨。

    欧阳逍长叹一声,对“影子”说:“你做的这一切,她并不会知道。”

    “我知道,我愿意。”

    “影子”低沉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雨幕,直直砸进欧阳逍心里。

    他默然矗立,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雨中那个人,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沙沙作响,那人却凛然不动,身躯挺拔得犹如一株劲松。

    刹那间,他突然明白了对方的决心和不可动摇的心志。

    他的面容渐渐冷下来,冷冷地盯着对方,冷冷地说:“她是我的!”

    “影子”直视着他,目光坚如磐石,又深不见底,仿佛隐藏着海样的情感,嘴中吐出的依然是那句:“我知道,我愿意。”

    这掷地有声的话,让欧阳逍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挫败感。面对这样无怨无悔的情感,他还能说什么?还能做什么?

    他低下头,看那污水横流的地面,不断落下的雨点砸出一个个小坑,更多的则落到了屋檐下、树叶上、池塘中,像天地齐奏的哀乐,入耳尽是滴滴密密的浓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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