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卢神医的师父终于到了睿王府。

    他是位年约六旬的老者,双鬓染霜,相貌平平,唯一不凡的是一双眼睛,神光炯然,顾盼之间,隐含威仪。

    欧阳逍心头一震,明明只是初次相见,为何却有似曾相识之感?

    他星眸半敛,目光带着锐利的细芒在老者身上闪动,半晌,浮出淡淡一笑:“可否请教先生尊名?”

    “王爷客气,鄙姓王,单名一个元字。”老者不卑不亢地回答,神态从容,瞧不出半点端倪。

    “王元?”将这个全然陌生的名字放在心中掂量几下,欧阳逍眼中疑虑愈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面上依然是客气有礼地垂询:“不知先生仙居何处?”

    “在下素喜云游,居无定所。”

    欧阳逍剑眉不易察觉地拧结,却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便转开话题,将绿萝的病情详述一遍,问他:“先生可有把握医治?”

    “烦请王爷先让在下看过病人,方知病情如何。”

    看病讲究“望、闻、问、切”,欧阳逍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起身道:“先生请随我来!”

    王元跟着他,不多时便来到了“迎风阁”。但见院落寂寂,幽木婆娑,淡淡的药草气息飘散在空气中,似浮着缕微薄的寒烟。

    翠衣正在廊外风炉的银吊子上熬药,看见两人,忙起身施礼,欧阳逍问:“今日情况如何?”

    翠衣朝屋内张了一眼,未及说话,眼圈已红了。欧阳逍神情一黯,默然打起帘子,请王元入屋。

    室内帘幄低垂,光线暗淡。阴沉的冬日,阳光似乎也不肯眷顾这里,只是一片惨淡的灰败,看不到半点希望的亮色。紫铜熏炉中,檀木香屑安静地燃烧,腾起袅袅烟雾,却依然无法掩盖弥漫一室的药味,香中便隐隐透出苦涩。

    绿萝像片枯叶般僵卧在床上,面容无一丝血色,衬着锦绣的棉被,更显得青白,像夕阳最后一抹残影,分外让人觉得凄凉。

    她这几日病情越发严重,竟连床都下不了,只能呆呆地躺着,百无聊赖地看着床帐上的刺绣,一双眼睛在清瘦的脸上显得格外大,却始终蒙着一层模糊的灰色,再无往昔的神采。

    欧阳逍想起她往日笑语晏晏、活泼灵动的模样,胸口蓦然一酸,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苦苦涩涩地涌上来,又生生地咽下去。

    听见脚步声,绿萝慢慢转过头,见到欧阳逍,呆滞的眸子略多了些神采:“哥哥,谁来了?”

    她看向欧阳逍旁边的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是卢神医的师父,王元王老先生。”欧阳逍强压下心头的酸涩,神情如常地为她介绍。

    “卢神医的……师父?”绿萝又艰难地重复了一遍,双眸渐渐睁大,带着种不敢置信的神情。

    老者慈祥地看着她,眼中似乎多了一丝暖色,缓缓点头:“是的,我来了,你再也不用害怕了。”

    他的声音深沉、醇厚,格外有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绿萝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浮上了一层水雾,唇边却慢慢绽开一丝微笑:“我原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看到你,我就知道自己一定还会好好活下去!”

    “王老先生,萝儿真的能治好吗?”欧阳逍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老者不答,只道:“请王爷将病人扶起,我先用银针探穴,验明她身上的毒性,方可对症下药。”

    欧阳逍扶起绿萝,让她靠在自己胸前。老者打开医箱,取出一根银针,飞快地刺入她的后颈,片刻后拔出来,银针末端已变得乌黑。

    老者示意欧阳逍重扶绿萝躺下,自己却拿着银针走到窗前,就着日光仔细验看,时而皱眉,时而微笑,牵动得欧阳逍一颗心也似浮在半空的风筝,不时紧张地起起落落。

    只见他细看片刻,又用鼻子闻了闻,竟然还伸舌舔了舔。

    欧阳逍知道他为了验出毒性,不惜以身试毒。此人为救绿萝竟肯冒这样的风险,他震惊之余,又不免心生感激。

    再看那老者,越发觉出不凡。虽然相貌普通,但举手投足间,却有种凛然的威仪,如同一个掌握生死的神祗,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种气质欧阳逍再熟悉不过,只因他自己也是一样。他们这一类人,在世上早已是凤毛麟角,只有能够主宰命运,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强者,才会于不经意间流露出这样的气质来。

    淡薄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老者脸上,仿佛多了些奇异的暗影,而欧阳逍望向他的目光,也渐渐变得若有所思的深邃。

    老者沉吟良久,便走到案旁,提笔写下一个药方。

    欧阳逍如获至宝地接过来,却见有几个药名古怪之极,竟是闻所未闻,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几味药不知何处才能寻到?”

    老者微微一笑:“一般药铺自然买不到,但东煌宫中收集有天下最齐全的药草,这几味定然也在其中。”

    此话倒不假,前任东煌王体弱多病,又酷爱歧黄之术,常派人四处搜罗各种药草,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又招揽了一大批巫医术士,整日在宫中以炼丹制药为乐,导致朝政日衰,自己也因误食所谓的“仙药”早早送了命。德帝登基后,深以为戒,遂下令封了“炼丹房”,但药草却保留下来,供御医治病之用。

    欧阳逍想起幼时无意中闯入御药房,被那满屋多如繁星的药草惊得目瞪口呆的情形,不觉浮出笑意:“先生果然对天下药物了如指掌,本王这就进宫,让御医配齐这几味药。”说罢,站起身,对绿萝道:“萝儿,你放心吧,以王老先生的医术,定能保你无事!”

    绿萝灿然一笑,她缠绵病榻,已许久未曾展露笑颜,此时真心笑起来,只觉妍如春晓,潋滟生光,整个人都焕发出耀眼的神彩,霎时将暗室点染生辉。

    欧阳逍心中一荡,仿佛春潮涌起,似要融化在这倾城一笑之中。突闻身畔有人咳嗽两声,方才省起屋内尚有旁人,不觉脸上一红,收回异样的目光,领着王老先生一起步出屋外。

    二人一路默默而行,至白玉曲桥上,欧阳逍突然开口:“本王想请先生暂居府中,方便为萝儿治病,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但凭王爷吩咐。”老者并无异议。

    欧阳逍叫人找来金七爷,吩咐他领老者去“沐云居”安顿。老者潇然一揖,转身随七爷走下玉桥,晚风徐来,吹得他衣袂轻扬,带出一派神仙风姿。

    欧阳逍盯着他的背影,眼中异光闪动,突然击掌,一抹极淡的黑影,轻如飘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后,伏地行礼:“王爷有何吩咐?”

    “严密监视王元,一有异动,立刻禀报。”

    “是!”黑影低应一声,转瞬便消失了。

    接下来的日子,老者却并无异样,除了每日为绿萝诊治外,就整天待在府中,足不出户,叫人抓不到一点错处。而他为绿萝治病可谓竭心尽力,每次都要用银针探穴验明毒性,再根据情况增减药物剂量,有时加几味,有时减几味,每天都开出不同的方子,让欧阳逍去配药。虽然甚是麻烦,但确有奇效,绿萝病情已大有起色,渐渐已能下床,气色更是一日好过一日。

    十日后的夜晚,孤月一弯,凝在沁凉似水的夜色中。

    从书房敞开的窗户间透进的一片清冷月光,勾勒出窗边男子刚毅的轮廓,清瘦挺拔的背影,透出一股慑人的气势。

    “启禀王爷,潜伏在北越的暗人已飞鸽传回消息,国师风九歌仍在国内,还在家中大宴群臣,为孙子摆满月酒,连北越王都亲临探问,荣宠无比。”身后一位灰衣男子垂首而立,恭声禀道。

    “是么?”欧阳逍慢慢转过身,眼中依然残留着月光的冷意,嘴角的弧度略带上了几分嘲讽的意味,“据说风九歌精通易容之术,找人扮成他的模样并不难,况且这样大张旗鼓地庆祝,倒更似欲盖弥彰……”

    “王爷难道怀疑——”

    “本王昔日游历北越,曾与风九歌有过数面之缘。他虽改变了相貌,化名王元,但那份超凡脱俗的气度却难以掩饰。况且医术胜过卢神医之人,天下寥寥无几,而风九歌就是其中之一。”

    风九歌擅长歧黄之术,世人皆知。昔日他曾治好了北越太皇太后的顽疾,现任北越王即位前被人下毒,也是他妙手回春,将奄奄一息的北越王救活过来。因此世人将他的医术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认为他能够通阴阳、生白骨,令人起死回生。

    灰衣人正是龙五,他奉命调查风九歌的行踪,听欧阳逍如此一说,忍不住道:“如果王元就是风九歌,王爷何不干脆——”

    “本王何尝不想趁机除了他?此人不仅是北越国师,更是北越王器重的谋士,若铲除了他,本王征讨北越就会扫清一个极大的障碍,但是——”

    他的眸底忽地幽暗,转首望着清空那轮残月,徐徐道:“他既肯冒险来为萝儿治病,定然与她渊源颇深,若被她知道……”

    苍凉的夜空,清薄如冰晶的月色,有着一触即碎的脆弱,就如他俩之间曾经破碎不堪的感情,受过那样的重创之后,无论怎样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粘补,依然有着蛛网一般细密的裂纹。

    若再加上一击——

    他深黑的瞳眸蓦然缩了缩,不敢再想下去。夜风冷瑟,萧萧立于银白月光下的身影,清冷如披霜沐雪,宛若高处不胜寒般孤寂。

    沉默许久之后,龙五终于鼓起勇气道:“风九歌贵为北越国师,却不惜冒险潜入我国,屈驾为一名女子治病,王爷难道从未怀疑过那位姑娘的身份?”

    月光仿佛微微一晃,在欧阳逍眼中留下暗沉的阴影。冬日的夜晚,静冷得如同正在凝结的寒水,惟闻紫晶沙漏里细沙漏下的簌簌声,声声打在耳畔。

    终于,他开口,语调平缓却异常清晰:“不管她以前是谁,现在只是‘绿萝’,将来更会是我东煌的睿王妃!”

    深沉的男声在空旷的房间回荡,仿佛有一种逼人的力量,在静夜掀起层层波澜。凝视远方的挺直背影,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犹如磐石一般立于寒风之中、冷月之下。

    龙五蓦然一震,深知不妥,但见王爷心意已决,再劝无用,不觉心中愁虑丛生。

    隔着敞开的窗户望去,深灰的天幕上,一弧冷月恰似张开的银弓,无形的箭似乎正指向不可预测的命运……

    虽知老者来此只为救人,但龙五依然带人日夜监视,不敢稍有松懈。

    如此又过了月余,终于有一天,老者拔出银针,只见针尖银光闪闪,并无一丝黑迹,不觉捋须笑道:“姑娘身上的余毒终于全都清除了。”

    “萝儿,听见了吗,你的病已经全好了!”

    欧阳逍紧紧握住绿萝的手,笑容在脸上灿然漾开,像一道划破阴云的耀目金光,多日来的苦闷愁肠霎时都如浓雾见日般散尽了。

    绿萝眼中莹然有光,挣着下床,朝老者盈盈一拜:“先生救命之恩,萝儿无以为报……”声音渐渐有了一丝哽咽,双眸更恋恋不舍地望着老者,眼中波光宛转,似有千言万语。

    “姑娘不必多礼!”老者虚扶一把,又悉心叮嘱,“余毒虽清,但身子还需好生调养,切不可思虑过多,一切以保重身体为要。”

    绿萝微微颔首,垂眸道:“多谢先生提点,萝儿记下了。”

    老者又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她,打开锦囊,里面是一枚淡黄色的药丸。

    “此药乃救命之物,他日姑娘若遇不测,服下它便可保平安。”

    绿萝含泪致谢,将锦囊挂于颈上,纳入怀中,贴身带好。

    老者又提笔开了个调理身体的药方,嘱咐绿萝按时服用,随后便道:“姑娘的病已无大碍,老夫准备即日离开这里,先向二位辞行。”

    “这么快就走?不多待几日吗?”绿萝咬着唇,眼中水光颤动,似要落下泪来。

    “这里已不再需要老夫,徒留无益,反倒给人增加困扰……”老者目光似有若无地朝欧阳逍一瞟,“不如就此别过,他日有缘总能再见。”

    听说老者要走,欧阳逍眼底一漾,心中隐隐挣扎。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对方就永远别想走出这间屋子。

    然而——

    他望着绿萝,她拉着老者的衣角,一副孺慕眷恋的模样,眼中水雾蒙蒙,尽是晶莹的泪花。

    不觉叹了口气,就算他狠得下心肠,又怎能不顾及绿萝的感受?上次伤害造成的隔阂至今还未消除,若再添新伤,这份千疮百孔的感情恐怕再难维系。

    一想到这样的后果,他便不寒而栗,暗忖:“放过风九歌,他日也许会后悔,但若惹恼了萝儿,又再像以前那般恨我,那我眼下便会生不如死!”

    于是拿定了主意,不再去想对付老者之事。

    老者又嘱咐了绿萝几句,终于告辞了。两人一直送他出了府,看他坐上马车,径直往城外驰去。

    北风如匕,草木摇霜。绿萝紧咬着一点朱唇,怔怔地盯着老者离去的方向,风吹动裙裾,凌乱而舞,令纤弱的身影看上去萧索无比。

    手心突然传来一阵暖意,像一股温泉,无声无息地流入冰冷的身体。

    她蓦然抬首,便对上他满是怜惜的目光。

    “即使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也会永远在你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言语字字真切,轻暖如阳春三月的风拂入耳中。

    她胸口一窒,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悄然裂开了一道缝,渐渐碎了,融成一泓春水,在心中柔柔地漾开。

    刹那间,她似乎迷失了自己,只呆呆地凝望着他,在他眸中看到无尽的柔情在潋滟流转,连她的身影亦被映照得熠熠生辉了。

    他抬手拂过她的眉眼,最后极尽缠绵地流连于她的耳际,声音也变得暗哑:“你不要再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问,神情迷茫。

    他叹了口气,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拥抱。

    他的怀抱辽阔而温暖,像蔚蓝宁和的广袤天空,让她不觉阖上双眸,仿佛倦鸟终于回到温暖的巢穴,从内到外都松弛下来,一片祥和。

    原来他们之间也会有这样宁静的时刻。

    没有猜疑和试探,没有阴谋和算计,就连空气都是那样纯净。

    纯净得近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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