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碧尚且迷茫,哭声传来之际,满脑子都是“圣君怎么了?谁驾崩了?圣君驾崩了?”

    不敢置信的念头轱辘般转来转去,许久落不到实处。

    直到有宫娥疾步闯入,手里捧着毒酒与白绫,说是奉贵妃之命要荣妃殉葬,她才终于回神。

    姜氏王朝有无嗣妃嫔殉葬的传统,难为这位贵妃娘娘还惦记着刚入宫就被所在圣君寝殿的高莹。

    沈沉碧款款走到她们跟前,瞥一眼高举的托盘,一抬手便尽数掀翻了。

    “娘娘你!”为首的那位掌事的姑姑怒目圆睁,很是不可置信。

    一介卑贱的商贾,得圣君眷宠半月有余,圣君驾崩,她竟不顾念皇恩,还打贵妃娘娘的脸?

    沈沉碧径直走出寝殿外,大雪如盖,高莹攀附着她的肩膀,瑟瑟发抖。

    三生鉴留在她的手背上,但高莹再也无法盘踞在那里了。

    她偏过头悄声问道:“御书房在哪里?”

    高莹给她指路,提醒道:“幻境的时间被动过。”

    “半个月。”

    高莹意外:“你怎么知道?”

    沈沉碧抚了抚手背上的棱镜,没有说话。

    一路畅通无阻,宦官与宫娥都听命于内廷司,着急忙慌地为圣君挂白,并没有人过多关注她,倒是在御书房门前遭到阻拦。

    拦她的是她进宫那日伏在地上擦血的小黄门,似乎受了提拔,彰示官级的玉冠华丽不少。

    沈沉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正犹豫着要不要让高莹动手的时候,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让她进去。”

    又飘雪了,那人站在雪地里,墨发披散,昔日精致的官袍破破烂烂,鲜血在他身下迤逦,分明形容将死,但那张阴秀的脸在迎上她探究的目光后,展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沈沉碧微怔,朝他颔首,而后利落地转身进入御书房。

    身后传来小黄门的惊呼:“师父!太医!快传太医!”

    御书房内到处散落卷轴与宣纸,沈沉碧端起烛台走到御案前,奏折堆得如山一般高,批朱的狼毫墨色干涸,彰示提笔人已离去多时。

    圣君驾崩并不奇怪,本就被不速客侵占了身子,能活多久,全看那人何时愿意归还躯体。

    奇怪的是御书房宣纸铺陈,却没有一张被踩上足印,摇摇晃晃的奏折山也没有倾倒,这意味着圣君并非在御书房内出事。

    否则涌入的大批侍从会让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可他的奏折只批了一半,是什么让他放下笔独自走出御书房?

    沈沉碧拿起御案上那封展开的奏折,只一眼便深深地皱起眉头。

    平州失守,端州失守,大将军战死,副将领三万精锐突围,失踪,叛军连下七城,势如破竹,国之将亡!

    兵部尚书字字泣血,通篇悲怆。

    短短半个月,那些草台班子是怎么做到的?

    朝廷军队再不济,武器也是精锐的。

    沈沉碧赶紧去翻其他奏折,查阅后表情逐渐转为惊愕。

    叛军势力空前膨胀,原因无他,全靠圣君一座城一座城地喂。

    半个月前圣君圈禁了她以后,便开始快马加鞭地布局,先是令礼部派出使臣带着城防图拜会镇南王,承诺割出三城,请镇南王出兵镇压民间起义军。

    而后又纵容镇南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与红巾军勾结清扫小鱼小虾,形成鼎足之势。

    最后,两军反扑,他非但没有为前线作战的军队补给粮草,还驳回他们退守的请求。

    虽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圣君他非要他们全军覆没,又是监军捣乱,又是密令当地官员开城门,姜氏王朝百年基业,竟在半月内就被这位不速客祸霍得大厦将倾。

    沈沉碧粗略翻完奏折,气笑了。

    这要是她的故国家园,她指不定比这些上奏的朝臣更疯。

    但那位不速客是铁了心要姜氏提前亡国,半月时间,凡反对者,轻则砍头,重则株连九族,午门外堆积的血迹一日比一日厚,起初还有宫人冲洗,最后水还没有打来,新的头颅就滚下了。

    朱笔批的一个个杀字刺得沈沉碧眼睛疼,她自诩手腕铁血,收归南郡时也杀过一批不听话的大臣,却不曾如此……蔑视生命。

    是的,蔑视。

    那人玩弄皇权如儿戏,杀人如切瓜,行事处处充斥强大者的随心与冷血。

    沈沉碧坐在龙椅上,问在宣旨堆中飘荡的高莹:“这些脱缰的变故对你们来说会如何?”

    高莹迟钝地摇了摇头。

    她的躯体被沈沉碧占着,奉献出三生鉴后,更无处可依,此刻看着很有几分消散的预兆。

    沈沉碧拧眉,正欲开口,就见御书房的门被人粗暴推开,宫人簇拥着一个宫装丽人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美人一见她便怒斥:“大胆荣妃,竟敢蔑视皇恩,来人,给本宫送荣妃上路!”

    随着她们进来,寒冷的风卷入御书房,带来浓郁不散的血腥味道,以及遥远宫阙里压抑的哭泣。

    “蔑视皇恩?”沈沉碧拢了拢衣袍,懒洋洋地倚在龙椅上,“你是?”

    随侍在美人身侧的宦官立时尖着嗓子斥责:“荣妃你好生无礼,见贵妃娘娘为何不跪?”

    “国将不国,哪里来的贵妃?”沈沉碧嗤笑,“你在令宫人殉葬?”

    “圣君口谕,遵祖制,无嗣后妃悉数陪葬。”

    沈沉碧淡然:“圣君无后,旁人都要死,那你呢?”

    姜氏百年而亡,很重要的一点便是末代君王并无生育能力,他后宫万千男女不忌,却无人诞育子嗣,这也是他忽然驾崩后,外头乱作一团的重要原因。

    “本宫奉圣君口谕执掌内廷,自然……”

    “不,”沈沉碧打断她,从御案上随手捡了卷明黄圣旨扔到她脚边,“他谁也没想放过。”

    盖了玉玺的绢布上,明晃晃写着“贵妃乃朕之所爱,一同入葬”。

    那个彻头彻尾的杀神大抵要造就一个人间炼狱,所以在他的操纵下,无人能活。

    沈沉碧深吸了口气:“想活命的话,就转身,走出去。”

    她轻描淡写,却威势深深,慑得贵妃下意识退了一步。

    反应过来后,贵妃深觉恼怒,又想开口训斥,但目光触及贴身宦官捧来的圣旨,终还是惜命。

    她是宫里的老人,圣君是怎样的人她再清楚不过。

    这半个月来,他忽然勤政,却更加喜怒无常,宫妃本就被他杀得七七八八,到最后还留下口谕,要求无论是否宠幸,都要殉葬。

    她接旨代为监督,以雷霆手段镇压想要出逃的宫妃,跋扈更甚从前,但从不敢幻想幼帝登基后能垂帘听政——圣君曾说挚爱她,皇恩普照,她不会是例外。

    对死亡的恐惧胜过对荣妃的嫉恨,面对沈沉碧的沉着与冷淡,她终是悻悻地闭了嘴,留下毒酒与白绫转身出门。

    *

    民间在杀,前朝在杀,宫里也在杀,杀干净后呢?

    沈沉碧环顾御案,试图再找出一些那人留下的线索。

    他把时间掐得那样好,也算好她脱困的第一时间会来御书房,算好贵妃会为难她,那他一定还留有后手,想借她完成计划。

    会是什么?

    沈沉碧推倒山一般的奏折,又一张张捡散落的宣纸,而后便发觉半月时间,看着毁国的政令一条条下达,但他其实游刃有余,宣纸上着墨的无关政事,而是一个又一个小像。

    画的正是三生幻境里那个穿红裙的姑娘,或坐或卧,神态逼真。

    沈沉碧默然,将它们一一卷起归置,起身时乍然瞥见砚台下压着一角烧黑的纸页,被奏折遮蔽得结结实实。

    沈沉碧小心地拿起一看,面色骤变。

    御用的墨火烧不毁,将焦黑的纸页放到烛火下,背光一看,便能瞧清上头残缺的三个字。

    “杀夏安。”

    夏安是王汀的恩师夏丞相。

    她还以为凭他死谏的性子,大抵早就被拖出去砍了,但翻遍了奏折都没有找到为他求情与斥责圣君昏聩的只言片语。

    不想竟在这里等着。

    为什么要单独杀夏安?

    让谁去杀?

    再便是,杀夏安值得他如此密行吗?

    沈沉碧的目光在高莹身上一顿,默默揉碎纸灰。

    “你发现了什么?”高莹异常敏锐。

    “宫里不安全,我们要马上离开,最好是与红巾军汇合。”

    “那是不是很快就可以见到兰葭?”高莹眼神一亮。

    入宫前王汀便出城了,半月过去,大抵已经回归红巾军。

    沈沉碧点了点头,捡走一些较为重要的奏折,抬头时游魂已经雀跃着穿出大门。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高莹已经可以脱离她的躯体了,若不受控,对她而言无异于一场灾难。

    她沉着脸拉开大门,原先守在门外的小黄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朝安。

    他面色很白,见她出来,立刻迎上前:“出宫的车马已经备好下。”

    这人……她肚子里的蛔虫么?

    沈沉碧疑惑地看着他,并不接他递来的腰牌。

    白朝安咳嗽了一声,似是有意避开在前面回头张望的高莹,压低声音道:“幻境里的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可控,他们不得完满,会化身可怖的噬人怪物。她不再寄生,只要你捏碎腰牌就可以平安回去。”

    沈沉碧一顿:“你怎么知道这一次他们还是不得完满,说不准不破不立呢?”

    白朝安摇头:“三生幻境是他们的寄托与投射,本就不该容纳外人。而今命盘皆改,法则会使他们湮灭。”

    便同高莹不能变卖家产回蜀中一个道理。

    沈沉碧眸色微深:“那我所求的答案——既然他们无法告诉我,那你可以吗?”

    白朝安愣了愣,目光染上悲伤:“阿满,我做不到,我答应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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