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沈沉碧招手将那名受过提拔的小黄门招到僻静处,仔细问道:“圣君何时离开的御书房?”

    小黄门如实答道:“回娘娘的话,昨日用完晚膳后,圣君遣退左右随从,独自出宫了。”

    “一个人?”沈沉碧皱眉,“没人拦着?”

    听毕,小黄门露出苦笑:“娘娘说笑了,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怎么敢左右主子做事,便是劝了,圣君也不会不高兴的。”

    圣君这段时日越发暴戾,近侍皆提着脑袋伺候,哪里敢多嘴多舌。

    “出宫后便再没回来吗?”

    小黄门点头:“是,圣君在宫门外遇刺,侍卫发现时,已经驾崩了。”

    他小心地环顾四周,用更低的声音道:“奴婢为圣君敛容,脖子上的伤口足有这么深。”

    他比划着,露出点既愁苦又劫后余生的神采来:“脖子都割开了一半,贵妃娘娘进去看了一眼就晕了。”

    他晋升皆仰赖天颜,圣君驾崩,他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顶了天也就在这了,但圣君若不死,这朝不保夕的日子便一眼望不到尽头,实在不知该喜该悲。

    沈沉碧瞧得真切,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交给他:“该如何做,无需本宫教罢?”

    小黄门惶恐应着明白:“娘娘放心,方才所言,奴婢转头便忘了”。

    坐上离宫的马车,高莹将残破的半张脸搁置在矮几上,平平展开像没烙好的饼。

    只是离开这具身体半日,她的面目已经逐渐模糊。

    所幸一路忙乱,她没来得及照镜子。

    她问沈沉碧:“我们要去哪?”

    沈沉碧不答,估摸着出了皇城才说起另一件事:“他在蓄意破坏你同王汀的姻缘。”

    高莹顿时紧张:“谁?”

    “你不愿意告诉我他是谁,所以他是谁不重要,”沈沉碧道,“重要的是你想怎么选。”

    高莹屏息,仿佛在等待某种命运的宣判。

    “是选择与情郎做一对亡命鸳鸯,还是选择放弃这一次机会,找出破坏三生幻境的不速客,解决掉他。”

    “能……解决掉他吗?”

    “如果你愿意合作的话。”

    高莹抿紧嘴巴,沈沉碧也不着急,慢慢等她做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街上的喧嚣声远去,她下定决心般说道:“我已经玩不来勾心斗角了,但大道理还是明白的,不处理掉他,我和兰葭永远都没有办法在一起,他能进入幻境、左右事情的发展,便意味着下一次轮回也可以。”

    她悲伤道:“左右已经痛苦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次了。”

    沈沉碧翘了翘唇:“不必这么悲观。”

    毫无预兆的,高莹眼泪哗啦啦流了满脸。

    鉴于她只有一只眼睛,五官都已混沌,丑得也不算太有冲击力,沈沉碧眨了下眼睛,权当没看见。

    哭了好一会,高莹抽抽噎噎地开口:“你是个好人,早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就不在茶楼吓唬你了,也不会栽赃嫁祸你的。”

    好人么?

    沈沉碧支颐看向窗外,轻轻一笑。

    马车在丞相府外停下,尚未下车,便闻见熟悉的味道。

    自打进了三生幻境,几乎时时刻刻都能见血,素日底下人做打杀问刑之事都是拖出去的,从不敢脏她的眼,来这里一遭,竟越发麻木了。

    打发走车夫后,沈沉碧脚步不停,径直推开半掩的府门。

    血腥气与寒气一同灌入鼻腔,院子里横尸十数,滚烫的鲜血浇化了积雪,蹲下身一捻,温度尚存。

    高莹神色难看:“灭、灭门!我们来晚了?”

    千百年混沌过日,她脑子不太灵光,却也还记着夏安是王汀的老师,王汀重情义,若知夏安横死……

    “来得及时也未必能阻止这场屠杀,夏丞相傲骨顶天,亡国后,镇南王将他的学生、妻儿一一吊在宫门前,逼迫他受降,夏丞相亲自挽弓射杀,宁死不屈,最后跃下宫楼殉国。”

    沈沉碧站起身:“他应该是这样死的,而不是被暗杀。”

    夏安清廉,劳碌一辈子也没有挣下多少财富,宅邸地段不算好,院子也不多,书房所在一目了然。

    穿过笔直的门廊便到了。

    这里厮杀的痕迹更重些,书房的门窗皆破败,哗啦啦灌着风,卷得满院子都是未完的书稿。

    死去的护卫也明显多了,但看伤痕,无一不是颈间一道血线。

    这手法,沈沉碧莫名有些眼熟,没功夫细究,她沿着血迹一路前行,终于在后院找到了此行的目标。

    但……

    看着逶迤的血迹,沈沉碧慢慢停下脚步。

    冬日结冰的水缸边,两个人。

    夏安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已经硬了。

    王汀身上血痕无数,倚在水缸边,用长剑撑地,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无果。

    似乎被挑断了左手手筋,倒下时,他只能用左臂抵住地面,右手拖着长剑向着夏安的尸体匍匐前行。

    “兰葭!”高莹掩唇大哭,奔到他身边,试图扶起狼狈的王汀。

    但她本就只是一缕残念,连手脚都没有。

    尝试无果,高莹泪眼婆娑地看向沈沉碧:“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沈沉碧沉吟少许,走上前蹲在王汀面前:“为什么要回来?”

    王汀张了张嘴,鲜血溢出来,他艰难道:“惊流要杀……杀……”

    “他用圣君的命换了夏安的命,只为了引你出来。”

    既然是惊流动的手,那便不难猜了。

    惊流接过一个刺杀圣君的任务,本来圣君已经死了,但那位不速客闯进三生幻境,霸占了圣君的躯体。这在惊流看来,他们的任务是失败的。

    作为江湖里威名赫赫的杀手组织,惊流能成名不仅因为高手云集,更因为他们使命必达,杀人帖一出,不死不休。

    所以,不速客用圣君命向惊流买夏安的命。而夏安,他本来只是一个局外人,奈何是他京城中除高莹以外与王汀关系最密切的人了。

    王汀视夏安为恩师,恩师有难,他不可能不赶回来相救。

    濒死的少年侠客呼吸声已经难听得恍若残破的风箱。

    沈沉碧却没有放过他,追问道:“你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告诉我!”

    那个人意在王汀,必然会看着他死。

    王汀一定见过他。

    身为同族,高莹都能一眼看穿那人的伪装,王汀不可能不知道!

    他目有欣慰,长剑落地,完好的右手颤抖着,指向南边:“山……亭……”

    不待沈沉碧思索,高莹一抹脸,牛犊般冲过来,将她撞翻在地上。

    “问什么呀?”狰狞的半张脸裂变得只剩血盆大口,高莹尖声,“我让你救他你听不见吗!人命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吗?他明明有救的,你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沈沉碧被撞得猝不及防,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她恍惚片刻,头疼地闭了闭眼:“你还记得在马车里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我当然记得,但兰葭就在你眼前,他就要死了!你宁愿去追寻一个目的不明的人,也不愿意救他吗?那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高莹扑过来,目标却是沈沉碧那只嵌着三生鉴的手。

    她拼了命地往里挤,泣音嘲哳难听:“我只求与兰葭相守,为什么就这么难?是食言在先,不要怪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兰葭死!”

    手背传来钻心的疼痛,半张脸卷做蠕动的虫子,正费力地挤入棱镜,鲜血滴落,但比起亲眼看着虫子寄生的恐惧,神魂的震荡才更令沈沉碧惊惶。

    “你在做什么!”

    她顾不上疼痛,拔下簪子戳入蠕虫的躯体,试图将她挑走。

    但高莹没有实体,银簪落下时,虫子化作一道轻烟,彻底钻入这具躯体,神魂顿时传来剧烈的拉扯感。

    只一晃眼,她就被挤出这具身体。

    沈沉碧眼前一阵阵发黑,依稀看见宫装女人如一件失去架子支撑般的衣服散落在地上,又被慢慢充盈站起来。

    高莹抢回身体,顾不上贴合,四肢乱七八糟地爬向昏死过去的王汀,将他抱拖着带进柴房。

    沈沉碧觉得冷,也不知是因为冬日的寒气,还是因为失去肉|身庇佑的神魂本就无法在别人的幻境了行走。

    思及高莹离开爱手背后愈发残缺模糊的脸,以及强大如那位不速客也要寄生于旁人的躯壳,她便再也顾不上心悸与疼痛,踉踉跄跄地逃出丞相府,向着王汀指的方位奔去。

    所幸她已是灵体,行人、建筑都不再能阻拦她的行进。

    她路线笔直,不知穿过多少堵厚墙,终于望见南郊山林的最高峰。

    南郊有送别的十里亭,她想要的答案,会在那里。

    她虽是被迫踏入三生幻境,但目的从未更改,高莹与王汀不愿告诉她的,有人愿意说,所以,那位怨偶的死活、这个世界的存续,于她而言都不再重要。

    她分不出一点怜悯与悲伤给予这早已灭亡的国度,历史已定,再多的挣扎,也只是徒劳。

    她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决不允许被任何人操纵、隐瞒,与玩弄。

    风雪渐渐大了,她伸出手,肉眼可见灵体又黯淡了一层,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赶到十里亭。

    隆冬冰寒刺骨,山路难行,她身后,有人默然展开法阵,拂走前路的那人布下的漫天鹅毛。

    乌衣少年衣衾单薄,盘踞在上的银线兽缩成一个小团子,将脸埋在爪子里,冰霜攀上他的面颊,他却恍然未察,执拗地目送沈沉碧离开,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雪里,这才低头咳出一口血。

    破解八百里桃林迷幻阵已令他身心俱疲,沈沉碧出了宫,白朝安这具被局囿在宫里的身体便不再能用,他只能冒着被三生幻境吞噬的危险一路跟来。

    希望……

    “无论如何,都是你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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